龜兒子。
這是個久違了的稱呼,離開了下榕樹,離開了家,已經再也沒有人這么叫過自己了。
許三多很討厭這個稱呼,因為他從小被這么稱呼到大。當他意識到自己還有自尊的時候,卻發現因為這個稱呼,所謂的自尊已經少的可憐。
他很慶幸參軍了。
來到了部隊,再也沒有人用這兩個字罵過自己。
可是今天這兩個字再次出現了,它出現在最關心的他的班長口中。
雖然不是罵自己,可許三多感到了恐懼。他怕復員之后,還被許百順這么罵,更怕這倆字從班長口中蹦出來,指代的對象是他。
班長是來到七連后唯一能夠給他溫暖的人,許三多不想連最后一個關心他的人也徹底失去。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全連最最渴望關心,也最最渴望朋友的人。
緩緩頓下去,許三多有些顫抖地撿起那把沾滿了油料的有些滑膩的鐵釬。
冰冷的感覺跟無數次迎接別人俯視的目光一樣,讓許三多心里有種想逃避的念頭,只是看著史今瞪圓了眼睛看著自己,害怕又壓過這種念頭。
得到了,就不想失去。
如果連班長的關心也失去了,許三多不知道自己在七連將怎么生活。不,用成才的話來講,是該怎么生存。
生存,這個從來只是掛在成才嘴邊的詞匯,今天居然讓自己有了深刻的認識。
就那么幾步路,許三多感覺走得比去紅三連五班還遠。
蹲在履帶旁邊,右手顫抖著往履帶銷的位置摸。宛如一只覓食的工蟻用觸角辨別陌生的食物一樣,鐵釬在履帶銷周圍游弋了好一陣子,這才穩定下來。
“手拿穩了,別亂晃。你拿穩了,我才不會傷著你。”
許三多的心亂了,史今很清楚這個懦弱的孩子此時根本不在狀態。
可是這一下他不能不經歷,不說比蕭辰做的好,最起碼,總得將這一節履帶拆下來。
如果許三多真的連掌釬都干不了,那他豈不是坐實了蕭辰所說的好高騖遠?史今不希望許三多再背負這樣的壓力,所以,這一下必須要成功。
說話的聲音很柔和,已經沒有剛才逼著許三多拿起鐵釬的那種嚴肅。看著許三多心情逐漸平復,掌釬的手也不再亂動,史今掄起錘,向鐵釬砸了下去。
“啊!”
慘叫聲先于錘和釬撞擊的聲音出現。
史今下意識地收回了一部分鐵錘上的力氣,但再怎么收,鐵錘的重力勢能也不可能一下子全收回去,鐵釬與錘頭碰撞后,稍稍向里偏了一點,鐵錘則砸在履帶板上,發出轟鳴。
蕭辰和伍六一雖然在清洗零件,但眼神卻一直盯著這邊。
兩人很清楚地看到,許三多在錘子還沒有下掄的時候就閉上了眼睛,掌鐵釬的手也沒有他之前表現的那么堅定,錘子敲擊的時候,發生了側滑。
第一聲是許三多下意識的慘叫,這種方式在老家被許百順打的時候他常用。
但接下來的慘叫是他的手真受傷了。
提前向里偏的時候,壓根不管握著它的是誰。跟履帶之間的角度越來越小,最后直接壓在許三多手上。所幸史今已經收回了一部分力氣,否則嚴重點都要指骨骨折了。
看著扔開了鐵釬抱著手在地上哭嚎的許三多,史今慌了。
鐵錘在地上強勢反彈幾下,催促著史今頓在許三多身邊觀察他受傷情況是否嚴重。史今心里忽然有種內疚的感覺,認為自己不應該這么早就讓許三多接觸這個。
只是現在后悔也晚了,心里帶著怨氣,史今回頭沖匆忙在抹布上擦手的兩人吼道:
“愣著干嘛,還不幫我帶他去醫務室。”
出現了這種情況,哪怕先前有什么斗氣的行為,也得暫時歇歇了。蕭辰和伍六一匆忙跑過去,幫著史今將許三多攙起來,匆匆往醫務室跑去。
不過許三多的這番表現,委實有些讓伍六一看不起。
傷的是手,又不是腳。可許三多此時卻愣是跟軟腳蝦一般,他跟史今兩個人使勁抬,居然都還有往下溜的趨勢。
同樣重量的人和麻袋,麻袋反倒容易背一點。這種抗拒攙扶或者被攙扶的時候努力掙扎的人,可比他的實際體重要重多了。明明是個不上一百二的小個子,送到醫務室的時候伍六一愣是累出了一頭汗。
醫務室的姑娘們正在給哀嚎的許三多檢查。
其實不用檢查蕭辰也知道,許三多那只手根本廢不了。
鐵釬帶偏的時候,許三多的手只是被壓在履帶板上,其中有一節指骨被壓在履帶板內部的凸起上,可能會發炎幾天,其他幾節全都是暫時性的疼痛。
聽著里頭鬼哭狼嚎,伍六一默默地蹲在蕭辰身邊,從兜里掏出史今給他的煙,有些煩悶地點了一根。
云霧繚繞中傳來他郁悶的聲音:
“怎么攤上這么個貨,骨頭都沒斷,嚎的跟上墳似的。”
“你又不是醫生,怎么知道他骨頭斷沒斷。再說了,十指連心哪個都疼,遇上這么遭,依他的性子哭不是正常么。”
伍六一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拖他過來的路上我看著呢,誰家的指頭斷了還能變著法被攥著的?疼是真疼,可鋼七連的兵流血犧牲都不怕,挨這點疼就哭上了。”
“真是……”
后邊的怎么形容,伍六一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詞匯。
所以他選擇閉上嘴專心吸煙。
聞訊趕來的三班其他戰士看著蹲在醫務室門口的倆人,又聽到許三多那微弱的哭泣聲,只當是許三多受了什么嚴重的傷,紛紛加快了腳步,來到醫務室門口想要看個究竟。
直至發現衛生隊的姑娘一遍用紅藥水涂抹手指一邊囑咐:
“呆會兒去拍個片子,可能有點輕微骨裂。給你開點消炎藥,吃幾天就沒事了。實在疼的話,用毛巾沾冷水敷一下。好了,你們去拍片吧。”
三班的人都長舒一口氣,但看著許三多那個狼狽的樣子,同情歸同情,到底還是有些高看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