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東部。
羅殿境內。
一場慘烈的廝殺正在上演。
羅殿傳世久長,東漢末年諸葛亮征南蠻時,就封了羅殿王,至今已經傳了八百年,屬于大宋和大理中間的緩沖地帶。
對于這次大理內亂,他們是作壁上觀,屬于兩不相幫。
所以段延慶以此為逃跑路徑,倒是個聰明的選擇。
然而眼見距離大宋境內不遠,楊義貞麾下的叛軍部隊,突然殺出。
死傷到不足百人的皇室近衛,唯有奮力拼殺。
被他們保護在中間的太子段延慶,也手持長劍,與敵人短兵相接。
他衣衫襤褸,傷痕累累,左臂垂下,一道外傷血肉翻開,深可見骨。
短短半月,這位就從唇紅齒白,風度翩翩的太子,變成了現在這副凄慘模樣,可謂天上地下。
眼見敵人越來越多,突圍無望,忠心耿耿的護衛,唯有掩護著段延慶且戰且退。
“啊~啊~啊~啊~”
好死不死的,就在這時,烏鴉難聽的叫聲遙遙傳來。
其他近衛都露出絕望之色,段延慶反倒往那里看去。
“父皇曾有言,鴉報兇,鵲報喜,但報兇可以避之,報喜卻只能歡喜……”
“所以烏鴉反倒近忠,喜鵲卻是近諛,僅僅是人們愿意聽到喜事,不愿意接受兇難,才會厭惡烏鴉,選擇喜鵲!”
段延慶也不知道怎么的,這種關頭了居然還能想這么多,手中的長劍舉起,大喝道:“往那邊去!”
影視里面,關鍵時刻,都是由首領振臂一呼,眾人士氣高漲,殺出重圍。
可現實中,段延慶振臂一呼,當真是目標明顯,叛軍下意識瞄準,嗖嗖嗖一輪箭雨。
段延慶揮劍撥開數支,啊的一聲慘叫,被一箭射在膝蓋上。
他抱著腿涕淚橫流,疼得拼命拍打地面:“我恨烏鴉!我恨烏鴉!”
好在有近衛左右架住他的雙臂,抬起就沖,此時走投無路,真的只能往烏鴉所在處逃去。
不過真正逃到那里,他們驚奇地發現,這竟是一個呈葫蘆狀的山谷,易守難攻。
“天無絕人之路!”
“堅守此地,統領已經入宋境求援,太子在此,大宋會派軍來救我們的!”
……
……
“大理太子段延慶發來求援,約我等即日出兵,如何為之?”
府衙之內,楊興、沈起、黃尚以及一眾官員,正在商討求援之事。
領導班子開會。
大理國內亂的消息,早已報至開封。
只是這個年代傳訊緩慢,京城還未回應。
本來這也沒什么,廣西備戰,只待上命下達,是出兵是觀望,執行便是。
但現在,大理太子親衛統領,持密書和印璽前來,痛訴權臣凌主,懇求大宋為其做主,并派兵援救被困在羅殿的段延慶。
這就遲疑不得了,畢竟救人如救火,等到京城下了命令,段延慶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而看著那密書,楊興面色變化。
經略安撫使是沿邊大將,統管軍民,作為鎮守邊境的最高長官,他心動了。
一來這種卑辭告求,很漲大宋的顏面,為藩國撥亂反正,也是上國之任,名正言順。
二來大理亂了,對于大宋確實有影響。
且不說大理馬和礦產之類的物資交易,大理國有八府、四郡、四鎮、三十七部,轄地其實不小,遠在交趾之上,如果換了一個不信佛的君王,勵精圖治,就可能對大宋產生威脅。
這不是危言聳聽,大理國現在的版圖在唐朝時是南詔,數次與大唐的軍隊交鋒,都取得了勝利,里面雖然沒有女媧后人,卻也不容小覷。
誰又能保證,那叛臣楊義貞上位后,不會一改國內風氣,整合百族,成為又一個南詔?
其三嘛,則是軍功了。
在北宋,武將的日子已經夠難過的了,如果再完全不打仗,那他們又有什么存在的意義?
別說武將,部分文官也希望打仗。
前面說了,武將開疆拓土獲得回報,不及文官考一個進士的好處大,這就是宋朝隱性的畸形規則,但文官開疆拓土呢?
自然是加官進爵,無限榮光。
楊興身為一路經略安撫使,在文官序列內,其實已經能排進最前面的五十人之列。
而民間將經略使,稱為經略相公,夸大是夸大了,他卻真的有野心,做一做宰相。
以他的資歷,熬到這一步已是進無可進,想要進入中樞,成為宰相,唯有建立軍功。
讓他去和西夏和大遼開戰,他是絕對不敢的,即便是那窮兇極惡的交趾,他都悚。
但大理嘛……
楊興望向沈起,沈起同樣主戰,回了眼神,心照不宣。
黃尚冷眼旁觀,暗暗搖頭。
他不通軍事,并不懂帶兵打仗,但他知道一個道理,主戰不代表正確。
比如當年韓琦和范仲淹對陣西夏李元昊時,韓琦主攻,范仲淹主守,那時主守不是害怕,是因為二月天寒,宋軍不習慣嚴寒天氣出戰。
可惜宋仁宗聽了韓琦的主攻建議,結果呢?
幾乎全軍覆沒!
堂堂大宋,被西夏小國打得大敗,最后靠范仲淹守住,李元昊再也無法深入,兩國才開始談判。
那時的韓琦,慘敗被貶官,但平心而論,還是有些本事的,現在的沈起,連韓琦都大大不如,偏偏還以為自己文武雙全,出戰必勝。
呵呵!
眼見黃尚慢條斯理地品茶,沈起卻問道:“黃運使意下如何?”
黃尚道:“我初來乍到,聽從上命。”
沈起微笑道:“然三元的殿試應卷卻看不出初來乍到,對于廣南西路的現狀分析得頭頭是道,其中包括與交趾和大理的外交事務,怎么現在又不肯為我邊境的安定獻計獻策呢?”
這話聽起來只是玩笑,但在這個場合中,就有惡意了。
別的官員還未做出反應,楊興眼中閃過看好戲的神色。
沈起怕是以為這位只是得新帝寵愛,才能在小小年紀做到高位,想以主官的威風壓一壓。
他卻消息靈通,連那位首相都被弄得焦頭爛額,這位三元魁首,絕對不能以小輩對待。
所以他不會正面與黃尚交惡,只會坐山觀虎斗,左右平衡。
果不其然,黃尚眉頭一揚,放下茶杯:“我的本意是等待上命,不可輕動,大理此次內亂,怕是蓄謀已久,倉促出兵,恐非良策,只是忠言逆耳,怕在沈運使聽來,就是畏縮之言了!”
此言一出,堂內氣氛頓時一變,眾人興奮起來。
年輕氣盛啊,這就杠上了!
沈起自然勃然大怒,他是轉運使,身為黃尚的主官,被如此頂撞,若不能將之鎮服,哪還有威信可言?
然而剛剛張口,準備引據論典,將黃尚駁斥得體無完膚,一股莫名的壓抑感突然涌上心頭。
仿佛回到數十年前,他在學堂中做了壞事,面對先生時的那種緊張與不安,只能伸出手挨罰。
體內的文氣被引動,回憶紛至沓來,為官后的所作所為,與所學君子之道的背道而馳,更令他羞愧滿滿。
“嗯?”
楊興本來期待一場罵戰,沒想到沈起面色青白不定,居然閉口不言。
慫了?
沒道理啊!
你當過言官,最擅長噴人啊!
趕緊發揮所長啊!
在一眾省委班子驚疑不定的眼神下,黃尚重新拿起茶杯,身子后仰,慢慢品茶。
什么是文曲星啊?
文氣的主宰!
武官我管不著。
文官么,即便是宰相,都休想在我面前放肆!
說禁你言,就禁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