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的遲滯性,反而進一步加強了上蔡大夫對李解的佩服。
盡管到現在為止,他連李解長什么模樣,都還沒有親眼看到過。
從不同人的嘴里聽到的描述,綜合起來,然后上蔡大夫腦補了一下,大體上的感覺,就是個……人形畜生。
而李解的戰績,也差不多跟人形畜生仿佛。
到了白邑之后,還聽說了“窮兇極惡”這個稱號,簡直就是量身定做。
“東曲邑,可是我等歸來渡河之時,那一片溝渠低地?”
“正是,當年筑城汝水之畔,置新蔡都邑,為引汝水灌溉糧田,開‘橫溝’而過新蔡。‘橫溝’之東因曲折而得名‘東曲’,此處為當年平輿司寇之封地。”
“然后呢?”
雖然覺得怪怪的,但陳大隊長覺得,糟老頭子肯定有什么好東西藏著掖著。
“老夫還不能告知于陳君,不過,老夫若是有功,陳君勿忘昨日承諾。”
“放心,我陳某人最敬佩上將軍,從來都是以上將軍為榜樣。說‘駟馬難追’,就一定是‘駟馬難追’。”
說罷,陳安盯著糟老頭子,“還有,昨天為什么老君不說‘駟馬難追’?”
“隨老朽渡河罷!”
瞪了一眼陳安,上蔡大夫也是相當的無語,要不是看在陳大隊長潛力極深,又是陳國人,他怎會把自己的小孫女嫁給陳安?
這不還是看在陳蔡兩國,互為“伯舅”的份上嗎?
跟陳安聊了之后,上蔡大夫也知道,陳安不是野人,這一點,就很好了。哪怕沒有陳安的額外身份,這樣的婚姻,也是可以促成的,等于說就是陳安高攀嘛。
現在陳安有了額外的身份,那性質就可以變一變。
“渡河就渡河,難道老君不怕羊舌肱?”
“老夫怕他?!”
陡然一個大嗓門,上蔡大夫更是傲然道,“當年若非老夫引薦,羊舌肱只怕還在晉國放羊!”
“我不信,你肯定在給自己臉上貼金。羊舌肱這種人,連上將軍都夸贊,這樣的人才,就像金子一樣,早晚都會發光的。”
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上蔡大夫锃亮的禿頂,竟是變得一片粉紅。七十六歲的糟老頭子,居然很輕易地被一個小年輕連續氣得七竅生煙,也真是個罕見事情。
“老夫不屑同你爭辯。”
“噫……還不屑爭辯,老君分明就是沒面子。”
“何謂面子?”
“體面?”
“老夫面子,蔡國人人皆知!”
“那老君怎么在鄉野獨自垂釣?看著怪可憐的。”
捂著胸口,一屁股坐船上大口喘氣的上蔡大夫不想說話,他感覺整個人很不好,非常的不好。
他突然很想羊舌肱把自己贖回去算了,反正都七十六了,活夠本了,現在就算死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不過一看陳安那風輕云淡的表情,上蔡大夫尋思著,自己既然都決定走了這條路,當然要貫徹一下。
蔡侯已經北逃,他也不怕被人說為李解所擄,反正七十多的老頭兒,在哪兒都是受禮遇的。
至于說蔡國人會不會想到他七十多歲了,還忙著做“蔡奸”,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說起來,這‘東曲邑’,居然沒有被淹,還真是好運。”
“此處雖是低地,卻有‘橫溝’,上游汝水,即便決堤來此,不還是要再入下游?”
“也是啊。”
陳安點點頭,看著一片稻田,搓著手道,“老君,你也不早說,這里還有稻田。早知道如此,便多帶一些人過來,搶收這些個稻米,那也是好的。這時候,正是糧秣用度要緊吶。”
“閉嘴!”
“怎地?”
“且看老夫面子如何。”
剛學來了一個詞,上蔡大夫就活學活用。
禿頂的腦袋在微風中很有光澤,像一顆超級大的雞蛋,情不自禁就讓人想要去摸一摸。
不過陳大隊長還是忍住了,禿子,他也見過不少了。
只是像上蔡大夫這樣,禿得很有“仙氣”的,比較少。
須發皆白,一身寬袍,腳踩芒鞋木屐,腰系玉佩酒壺,手持竹杖背負劍,壽眉隨風而動,賣相當真是一等一的好。
也難怪當年“行止輕佻”,的確是有這樣的優良底子在。
饒是也已經“見多識廣”的陳大隊長,明明是自己逮住的上蔡大夫姬美,可還是讓他覺得,這糟老頭子是要比自己“高貴”那么一點點。
只是不知道“高貴”的來源在哪兒。
但是,陳大隊長也牢記上將軍的教導。
上將軍曾經說過:貴族?貴個雞兒。
上將軍很粗鄙,但是上將軍說得對。
“老君至此,到底要作甚?”
“靜觀便是。”
言罷,踏岸步行的上蔡大夫,就竹杖輕點田埂,邁步向前。
兩側稻田有稻香,腳步雖緩,卻也時有蛙鳴驚動。
呱的一聲,又或是“噗通”入水,總之,這炎炎夏日,也多了些許趣味。
行走了一段路,見到了村邑的入口,溝渠圍繞村落,村口看似逼仄狹窄,其實卻也能讓兩輛馬車并行。
見到上蔡大夫出現在村口,屋舍內,竟是有人喊道:“釣叟至矣。”
聽到這話,陳大隊長一愣:“釣叟?”
“就是老夫。”
“哈哈哈哈……”
陳大隊長頓時大笑,“竟是這么一個諢號,不曾想老君蹭吃蹭喝,還蹭出了一個名聲。”
要不是憋著一口氣,上蔡大夫真想一棍子敲他頭上。
很快,村落就熱鬧起來,本地的家犬“汪汪”叫,時不時就有跟著主人出來搖晃尾巴呲牙咧嘴的,等到主人呵斥之后,便低頭耷耳,繞腿搖尾。
不多時,就有人出來迎接,身份不低,是士人裝扮。
見到上蔡大夫姬美之后,老遠就先行了大禮,一揖到底,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道旁,迎接上蔡大夫的到來。
陳大隊長見狀,頓時目瞪口呆,暗自咋舌:噫!這老禿頭竟是這般有威望?我若是問羊舌肱多討要幾百金,他定然也是要給的,大魚,大魚啊,比那“豐裕君”好了太多太多。
正想著,卻聽上蔡大夫開口道:“二三子引路,老朽有要事尋平輿司寇相商。”
“夫子隨我等來。”
“夫子請。”
衣冠整齊的素衣士人很是恭敬地領著上蔡大夫往前走。
一路上,“東曲邑”的人對上蔡大夫姬美都是相當的尊敬,甚至還有人奉上了新酒,讓這糟老頭子品嘗。
這一幕幕的,看得陳大隊長一愣一愣的。
過了幾棵大樹,到了一處繞水宅院,大宅中央有高臺,高臺上有大屋,路室之中,有人在說話。
一行人到了臺下,士人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上蔡大夫上臺階的時候,大屋門口,已經有個中年人作揖行禮前來迎接。
看他衣冠華麗,更是腰帶美玉,陳大隊長也清楚,這人肯定地位不一般。
“無力,見過夫子。”
“今日前來,老朽特為說客。”
中年人一愣,但馬上道:“夫子若為說客,無力聽從便是。”
站上蔡大夫后頭的陳安一聽,差點閃了腰:啥?這就聽從便是?!
然后偷瞄了一下糟老頭子,便見上蔡大夫一臉傲然地盯著自己,陳大隊長頓時心虛起來:希望這老禿子的孫女,不要也是禿子。
沒辦法,陳大隊長萬萬沒想到,這個糟老頭子真的掌握了一門非常厲害的技能。
到了曾經的平輿司寇面前,差不多就是說了一句“給我一個面子,一起投降李解吧”。
然后曾經的平輿司寇蔡夕字無力,就表示沒問題,絕對OK,這個面子一定給的,不就是投降李解嘛,小意思。
這讓陳大隊長很震驚很正經,平輿司寇啊,他稍微打聽了一下,這可是中大夫中的大佬級人物,怎么就……怎么就聽一個糟老頭子的話呢?
“老夫面子,比之三千義士,如何?”
“老君有面子,有面子……”
沖上蔡大夫連連比劃大拇指的陳大隊長,這次真的是服了,原來面子還能這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