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天子腳下的官吏不同,柳巴面貌丑陋,連五官端正都算不上。
當年周六列國,他什么都干過,武士、執戟士、弓手、御手……然而什么都干不長久,就是因為相貌實在是有些不堪。
哪怕在故國六國,身為公子,也是最沒希望最沒前途的一個。
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面貌丑陋。
前往吳國蹭吃蹭喝,也只有在公子丑那里,混來一頭牛。
而且牛也不敢殺,是李解殺了之后,他才有了口福,回到姑蘇之后,也算是順便甩了鍋。
一切的因緣際會,都在那一次游歷上。
此時此刻,柳巴一臉的自信,面貌丑陋又怎樣?天下的六卿五官一個個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又如何?
為他牽馬者,誰還不是周天子的小伯呢?
什么叫做大國使臣?!
“柳君一路辛苦。”
“恭迎柳子……”
過了洛水,還有澗水,這條洛水的小小支脈,才是周天子的護城河。
成周當年的風華,如今還能看到。
兩岸連綿不絕的,多是桃李、楊柳,冬季一過,澗水之畔的桃樹,便開始死命地抽花骨朵。
這真是令人叫絕的場面,柳巴見過很多風景,洛京,也不是沒有來過,以前來過很多次。
他周游二十六國,吃過的苦,走過的路,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但是,他從未駐足欣賞過哪怕一次腳邊的風景。
那是無趣又奢侈的行徑,唯有混口飯吃,才是他前進的源動力。
此時此刻,他卻駐足在澗水之畔,遠遠地看著那些桃李、楊柳,心中很是放松地冒出一個念頭:此間風華,定是宜人。
“此間風花,定是宜人。”
脫口而出,讓周圍的人都是愣了一下,有個伊伯小官,湊到一旁小聲問同僚:“此人為漢子采風?”
“住口!”
同僚額頭冒汗,根本懶得搭理,漢子國來了使臣,而且擺明了不是朝貢,這時候還有心思去關注別人說什么廢話嗎?
瞄了一眼使節團的成員物資,整個洛京都是相當的緊張。
尤其是那些守備洛京的執戟士,他們是見識過鱷人、勇夫的,在鄭國境內,在楚國邊境。
這些鱷人、勇夫,根本無所謂周圍有多少敵人。
那種彪悍氣質,怎么學都學不來。
“不知柳子此來洛……洛邑,是為何事?”
“君上聽聞周南有美姬,特來向天子求索!”
直言不諱,整個洛京都要震動一樣,一陣陣驚呼聲,由近及遠,很快人群都爆發出了議論聲,根本壓抑不住。
天下聞名的“色中餓鬼”,終于勒索人間絕色到周天子這里了嗎?
要說憤怒,肯定是有的。
但要說竊喜,居然也有一點兒。
因為“色中餓鬼”固然極端好色,但有一點非常獨特,不是人間絕色,他根本懶得搭理。
魏氏昭娘、衛國豆子,這都是有名的人間絕色,這才為“色中餓鬼”所青睞。
如今,洛京居然也有這樣的人間絕色,為“色中餓鬼”所垂涎,這說明什么?這說明洛京風華,果然正如“色中餓鬼”的使臣說的那樣,相當的宜人啊。
洛京的水土要是不養人,怎么會有人間絕色呢?
只是,整個洛京的人都知道,這里的人間絕色,只有一個。
那就是周天子的姊妹,很有可能出嫁秦國,住在周南的王姬。
能夠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自己的愛好說出來的家伙,貌似也就李解這么一個混賬東西。
但那些暗中看熱鬧的洛邑大夫們,卻是松了口氣,只要漢子國是帶著友誼來的,那真是什么都好說。
王姬有的是,要拿,便拿去吧。
能換來什么好東西,才是重點。
那些人躍躍欲試,還沒有露面,但柳巴似乎沒有把動靜往小里折騰的意思,直接又開口道:“君上愿以淮中甲兵、先王兵法為聘禮。”
此言一出,整個澗水都要翻滾一樣,這本就是冰雪消融的時節,河水本就開始咕嚕咕嚕流淌開來,此刻,卻因為這一句話,像是沸騰了一般。
不知道多收湊近了圍觀的人,都沒有再顧忌君子的儀態,賢達的風度,跑得比兔子都快,飛也似地返回家中,顯然要將這樣的消息,告訴族人。
近前迎接的人中,有留守在洛京的滑氏子弟,當初家中老祖,力排眾議舉族南遷的時候,不知道多少人覺得不理解。
而現在,年輕晚輩們,那些留守在洛京的人,則是一個個震驚不已。
這才過了多久?
一年?
時勢變幻之快,聞所未聞。
老滑稽的眼光,超出了族人子弟的想象。
終于有滑氏子弟反應過來,連忙上前行禮:“柳子當面,賤私滑氏后進,柳子此來洛邑,不若下榻滑氏小宅。家中雖是鄙陋,亦能遮風擋雨。”
這是客氣話,不管柳巴拒絕還是答應,都是有好處的。
答應了,自然是“蓬蓽生輝”;婉拒了,也讓人知道,他們滑氏在漢子國,是有存在感的。
“老滑子教誨,巴不敢忘,君上亦多稱贊,言老滑子乃是‘一寶’,諸君還當多加珍惜。”
見柳巴突然很是和氣地還禮,有人提高聲量問道:“敢問柳子,何謂‘一寶’?”
“君上曾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周圍氣氛為之一靜,旋即又是齊齊喝彩,更是有人擊節贊嘆:“誠乃至理名言。”
見他們一個個從懷中掏出“小本本”的模樣,柳巴愣了一下,這畫面,似曾相識啊。
不過柳巴心中也是有了判斷:洛邑貴族,果然豪富。
就算是淮中城的造紙廠從未停歇過,紙張也是不敢人人消費。
好鋼用在刀刃上,紙張大多都用在辦公、教學、宣傳上。
如無必要,也是不拿來作畫練字的。
白紙極為昂貴,越白越貴。
只是那種麻色紙張,也被稱作白紙。
麻布的本色,這年頭,也是稱作“白”。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李氏,果然非同尋常。”
遠遠地在城樓馬面內,有人在內側傾聽。
“吳人多有言其乃‘李官’下凡。”
“荒謬之語,豈能相信?”
“那……又傳乃是吳威王血脈,也不知真假。”
“勾陳……”
用常理來判斷,那是真的不信。
可是勾陳這個人,別說被爆打過的人有點覺得搞不懂,就算沒有被爆打,也是看不明白啊。
自己明面上的兒子都死了一茬又一茬,結果一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野人,卻一路風風光光,而且現在,居然位列諸侯,天下間不可小視。
就算現在漢子國暴斃,幾百年后,漢子國的人也能淡定地參與諸侯事物。
即便有人瞧不起,但“根正苗紅”啊,周天子蓋的章,還能有假?
“如今‘天皇大帝’一事,只怕是瞞不過去的。大王見或是不見漢子國使臣,都是極為麻煩。”
何止是麻煩,雖然周天子的面子已經徹底沒了,可維持王畿內部的體面,還是要的。
真要是三天兩頭被諸侯上門羞辱,那還過不過日子了?
就是現在,周天子還得擺平洛京周圍土地的瓜分,大量的老姬家血脈,都成了老地主。
爭奪土地的樣子,那叫一個丑陋。
辱沒先祖的行徑,做得一個比一個快,偏偏周天子還不能痛下殺手。
這個周國,還需要他們這些鐵廢物來運轉。
“唉……”
一聲嘆息,一人在城頭上突然道:“倘若正如姬巴所言,漢子國以《威王遺書》為聘禮,也無不可!”
“還有甲兵,如今淮中甲兵,天下第一。”
“有得談,周南王姬,便送予李氏罷!”
“善。”
柳巴沒有進駐朝貢天子的封田,貢田周圍的屋舍,早就被周天下治下的豪強貴族們瓜分一空。
即便現在周國的土地越來越少,但每年還有大量的土地要被分封出去。
這種糟糕的情況,讓天子的財政極為不良。
也就是接著鄭國、晉國、楚國時不時發動的戰爭,周天子才能渾水摸魚。
當年周懟王在臺上的時候,以“一視同仁”這種腦癱操作,惡心了天下諸侯的同時,也順便搞死了不少洛京周圍的鐵廢物。
王宮收支平衡,也就是從周懟王時期開始。
在此之前,周天子全家老小都是吃救濟的。
不是晉國就是鄭國,要不然就是秦國蔡國,偶爾齊國魯國。
總之,有了救濟,就能日子好過點。
保暖內衣都是修修補補,結婚都不敢鋪張浪費,多吃二兩黃豆,還得琢磨是給馬吃呢?還是給人吃。
至于說發放的俸祿,一般多是賣完了封號官爵,有了進賬之后,再按比例發放。
搞不好就是一三五發工資,二四六間歇性發工資。
講白了,大家都是湊活著過,能活著就挺好,不能活著,那就跑路吧。
整個洛京的最大財源,就是市稅。
洛京保持天下繁榮的根子,就在這里。
正常的農業稅,在周懟王之前就已經崩潰,都是老姬家的人,你好意思收?
你收了,你還是人嗎?
老姬家的老少爺們兒,有事兒沒事兒就威脅天子,你敢收稅,我們可就要“國人暴動”了啊。
懟王不慫,總算保住了市稅和關稅,后來“一視同仁”的財政逐漸良好,還發動了一場鄭國內部的干涉戰爭,重新讓周天子的力量顯露于國際舞臺,也是因為這個。
而這兩年,國際環境很不好過,情況已經是急轉直下,到處都在打仗。
烽火狼煙都不知道燒了多少回。
晉國跟秦國打,晉國跟燕國打,晉國跟東胡打,晉國跟獫狁人打,晉國跟西逃鄋瞞人打……
老牌霸主,這位曾經給周天子撐腰的老大哥,早就沒心思陪周天下玩過家家。
現如今稱王,也是挑明了態度:咱們分家吧。
雖說早就分家,但現在徹底分手,周國上下,還是有點怕怕,不怕那是假的。
這年頭,國際上行都是豺狼虎豹。
別說大佬了,就是小強,都是呲牙咧嘴,一個個武裝到牙齒。
之前的衛鄭戰爭,那種國力資源瘋狂消耗的規模,把周國人都嚇住了。
是真的嚇到了。
戰壕、堡壘、長城、陣列……
全新的打法,全新的消耗。
人命要么長期不消耗,一旦消耗,一天就能報銷一個師。
而這樣一個師,在很久很久以前,要訓練十年!
現在,幾個月就能拉上戰場,還能打得有模有樣。
每天都是數以萬計的箭矢在消耗,你射過來,我射過去。
洛京前往衛鄭戰場上的“觀察員”們,都很清楚,那些武器裝備,都是從淮水之畔流傳過來的。
那么淮水之畔的武器裝備產量,該是多么駭人?
要知道,最近洛京的老姬家們,主要的業務就是組織運輸隊,將武器裝備,運往秦國和晉國!
供應四個國家,兩個霸主級大國,兩個地區小強,同時還能發動一場伐楚戰爭,楚國同樣也是老牌霸主級大國。
算上自身,漢子國在改元建制之前,等于說一口氣供應六個國家,還都不是小國。
加上曾經的吳國……
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
洛京的城墻上,幾個長了腦子的大夫,都沒有露面,只是聽到柳巴的動靜之后,都是更加的抑郁。
現如今的漢子國,只怕是真的有底氣,面對天下圍攻啊。
“固所愿爾。”
只聽柳巴開了口,便道,“能得滑氏相邀,實乃吾之幸事。”
一路通關前行,竟是暢通無阻,之前的執戟士們,都是做了做樣子,居然連阻攔鱷人、勇夫的意思都沒有。
直接放任帶著武器裝備的外國武裝力量,進入了周國的都邑。
這種無膽和無腦,把城墻上藏著的大夫們都驚呆了!
這種鐵廢物,養來干什么?好看嗎?
越想越氣,越想越是明白,這種鐵廢物不被干掉,以后跟著周天子都沒辦法混飯吃。
不過此時知道柳巴的入駐地點之后,城頭的大夫們也趕緊忙碌起來。
外交上的事情歸外交,實實在在的好處,還是要摸摸底的。
洛京的成周王宮之中,周天子有些疲憊地揉著太陽穴,然后無奈地說道:“漢國甲兵,就這般入城?”
“陛下。”
有個大夫老臉一紅,立刻轉移話題,“陛下,漢國甲兵一事,且先不提。漢國使臣姬巴,已經承諾,若能成人之美,愿為陛下編練一支新軍,定額一師。不拘甲具、兵器,皆是比照鱷人、勇夫之流。”
“當真?!”
一聽這個,周天子頓時來了精神,要是聊這個,他可就是精神抖擻。
“漢國使臣已經私底下傳話過來,陛下只要同意,可為陛下抄掠秦國、鄭國土地。”
“當真?!”
周天子精神不斷地抖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