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一個村委會,連個人影也沒有,好像我們來也行,不來也行。”
直到進屋找茶水出來的父親提醒,寧遠才想起來包還背著。
坐到椅子上,悶悶不樂的寧遠道:“怎么沒有人啊?”
“大白天的,誰能專門在這兒專門等你來,我們又不是來視察的,還想讓人家夾道歡迎啊?”藤汝俊一邊好笑道,一邊從兜里掏出煙斗。
他的神態、動作,還有臺詞的配合行云流水,好像這就是他自然而然的生活,不需要再多做什么。
而寧遠的應對也同樣合拍,端起裝水的瓷碗看了看,又煩悶的放下,抬眼皺眉看向藤汝俊:“那我們還得等多久?”
叼著煙斗,正在用火柴點煙的藤汝俊含糊不清道:“老二一叫啊,他們就知道了。”
點完煙,甩滅了火柴,同時一股煙霧在他臉前升騰而起。
不僅霍建起覺得這是他拍得最省心的一部戲,就連旁邊的攝像師,也覺得很輕松。
他們的表演自然,你也不用擔心他們會有穿幫的反應和眼神,只需要安靜的抱著機器,按照拍攝計劃來完整的記錄下來,這個工作就算完成了。
如果攝像師看過未來那個廣告的話,絕對會冒出一句:搜一瑞!
父子倆一個悠然自得的抽著煙,一個焦灼的一會兒坐著,一會兒又起身去翻郵包捯飭一通。
沒有臺詞,但旁邊的人也不覺得尷尬,就像原本就該這樣,而他們,也像是無視了攝像機的存在。
湘西,尤其是這種老寨子,大部分都是木屋、竹屋。久遠的年代,讓它們在鏡頭里色澤深沉、厚重。
在屋里朝外攝像,屋里的漆黑,屋外他們的身影,再配合著院子里、屋外的綠樹和雜草,通過霍建起的把握,在監視器里呈現出一副寧靜的色彩。
等了一會兒,村秘書過來,父親把兒子介紹給他:“我兒子!”
臉上掩飾不住的驕傲和自豪。
看到藤汝俊的神色,寧遠腦海里下意識的浮起過年的時候,走在路上碰到熟人,寧大強也是這樣的神色,給別人介紹自己。
隨后藤汝俊又道:“以后啊,這條郵路就由他來跑了。”
“那你呢,要當支局長了吧?”村秘書好奇道。
藤汝俊笑了笑:“我呀,以后要愿意來,自然還可以來嘛。”
盡管話里透著豁達,但臉上不太自然的笑,顯示內心的苦澀。
“外面來我們這兒的,老師、醫生、儲蓄員,個個能當勞模、當干部,就你啊,光是走啊走啊,這么多年了……”
后面的話村秘書沒再多說,但不言而喻,什么也沒撈著。
這時專門給了寧遠一個特寫,先是一愣,然后瞥了父親一眼,抿了抿嘴,低下頭。
自然流暢的細節,就把寧遠的心理活動展現出來了。
鏡頭再轉到父親臉上,他也一愣,然后眼神飛快的往兒子那里看了一眼,有些不安的用干笑掩飾道:
“我還沒嫌久呢,你倒嫌棄久了……”
村秘書看出父親的尷尬,指了指旁邊的寧遠:“兒子都這么大了,你是不該受這份苦了。”
父親明顯不愿意再在兒子面前說這些,打發村秘書去取件。
寧遠望著村秘書離開的背影,就像被定住了一樣,呆滯著。
至于父親,默默在桌子上磕著煙斗里的煙灰,又掏出一根火柴,把那些弄不出來的灰漬挑出來,慢慢的。
鏡頭再次對準寧遠。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父親一眼,又收回目光,嘴唇抿了抿,仰頭望天,眼神有些悵然。
隨后,寧遠鼻翼也隨著呼吸加快微微動了動,胸膛一陣起伏。
這些是寧遠參考原版劉葉的表演,和他自己的揣摩綜合出來的,顯示人物內心的不平靜,還有猶豫。
轉頭見父親還在捯飭他的煙斗,寧遠伸出手,低聲道:“我來試試。”
藤汝俊抬頭看了寧遠一眼,忽然就笑了:“我還不知道,你也會抽。”
寧遠突然就咧嘴笑了起來。
就像每一個被父親拆穿抽煙后,又被父親遞煙,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這一笑,父子倆的心也因為這樣一個小插曲第一次有了親近。
這種感覺,是以前生疏的關系時不可能有的。
“你不常回家,你一回來,我就不抽。”寧遠邊說邊咧著嘴,藤汝俊也跟著樂,拍了拍腿。
老二這時回來,藤汝俊吃力的把腿放到狗背上,這樣似乎舒服一些,他一邊捶著腿一邊感嘆道:
“你以后啊,別學我,為了抄近道老蹚冷水,落了病不好治。”
這是他的教訓,想用來告誡兒子,但兒子想的卻不是這些,反問道:
“你蹚冷水誰知道?”
氣氛一下子凝固起來,藤汝俊愣了愣,就看到寧遠遞過來的煙斗,默默接過,然后又放到小桌上,眼神轉向別處不語。
但寧遠就這么盯著他,讓他不適應,終于忍不住解釋道:
“這條路,就我一個人跑,我又不能整天跑到領導面前去叫苦。”
面對著藤汝俊的特寫,他臉上有落寞,也有無奈。
嘆了口氣,他緩緩道:“一個月前,支局長陪我跑了一趟——”
說著,藤汝俊看向寧遠:“他掉了眼淚,說他該死,當了兩年的支局長,怎么沒想到這條路這么苦,他說他要給我請功。”
自嘲的笑了笑:“呵沒想到啊,他一邊叫你去培訓,一邊讓我退休。”
說完,藤汝俊苦笑搖頭。
一時間,寧遠心里像是堵著什么。
父子感情不可能像母子,抱著母親痛哭,為父親難過也只能掩飾著,動動腿,抻抻褲子,挪了挪椅子來化解,但心里還是不痛快。
終于,寧遠清了清嗓子,喉頭有些干澀的道:“這么些年,那鄉里村里的,也不給寫封表揚信。”
“寫是寫過,但我沒讓發,哪里有自己給自己投遞表揚信的……”父親見兒子終于問出來了,裝作不經意的回答道。
一瞬間,寧遠呆在那里,眼神愣愣的望著父親,漸漸空洞起來。
原來是這樣!
這個時候,父親在兒子心目中的形象突然就高大起來。
而監視器里,看著此時霍建起那張平凡無奇的臉,還有寧遠呆滯眼神的配合,霍建起他們都幽幽的嘆了口氣。
都被感動了。
這是父子隔閡消除的開始,但這種消除的方式,讓他們每個人都不太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