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美人,沒有人會感到厭煩。于給事雖被嚇了一跳,可看到她的那一刻,氣就全消了。他笑了笑:“你對人總是這么自來熟嗎?”女子臉上雖罩著張狐貍面具,可小于知道她現在定是笑靨如花——因為那雙彎月似的眼睛已經告訴了他。女子不答,反問道:“你是上面下來的,對嗎?”于給事故作驚訝:“你怎么知道?”女子更得意了:“因為上面的人都太嚴肅,喜歡假正經。”“我看上去像個假正經的人?”“你嘛……”女子重新打量他幾眼:“你不像。倒像個藏了一肚子秘密的人!”于給事心中一驚,不知該怎樣接話,女子噗嗤一笑:“開玩笑的。來這里逛的人,哪個沒有秘密呢?”說罷她的身子輕輕靠過來,一絲甜膩的香氣鉆入小于鼻孔。“官人來找什么?女人嗎?”她的手臂混若無骨,蛇一般纏在小于脖頸上。于給事心跳得好似擂鼓,干咳幾聲,希望那擺渡人能回過頭為他解圍。可那家伙卻偏偏好像聾了。女子湊近于給事耳邊道:“不喜歡我也沒事,我知道個去處,有很多漂亮姑娘。只要你的銀子到位,甚至有魔女愿意陪你。怎么樣?”于給事故作鎮定:“聽上去不錯,可我有其他事。”女子冷笑一聲,松開胳膊,坐到他對面。“沒勁。不找女人,那就是賭錢嘍?你們男人賭癮一犯,把老婆孩子賣了的也大有人在。說起來本姑娘對黑云肆里的賭坊也是門兒清。你去‘宣和’、‘金畿’兩家提我名字,可以減一成抽水……”于給事嘆了口氣:“說的我都動心了,不過很可惜,我也不賭錢。”女子愣了好一會兒問道:“不找女人也不賭錢,你來黑云肆做什么?”她頓了頓,用略帶嘲諷的口吻道:“莫不是來參觀我們這群賤民如何討生活,尋找優越感的吧?”于給事搖了搖頭:“姑娘,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比你更優越。若是一定要說,那我覺得我只是命好而已。同一棵樹上的花瓣,有的飄落在帝王家的庭院前,被小心呵護;有的落在尋常人家的屋瓦上,任憑風吹雨打;還有的飄落到豬圈、茅廁里,沾染得一身漆黑。這時候,人們對它們的評價截然不同,可大家總是忘了當初它們都只是花瓣而已,沒有任何區別。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說罷直直望著女子。不知為何,那女子眼圈有些微紅,可片刻后她便嘻嘻一笑,用兩根嫩蔥般的手指夾著于給事的名帖晃了晃。“原來你叫白公子。”于給事大驚,趕忙伸手去摸。好在窮奇鱗還在,只是名帖被拿走了而已。女子似乎并沒有物歸原主的打算,而是從懷中抽出一張自己的帖子,強塞進小于袖子里。“上面有我的地址,別弄丟了。正所謂多個朋友多條路,這話在黑云肆可是至理名言。”女子說罷站起來猛地一縱。但見她像白鷺般一點水面,身子輕輕躍起,幾下后便到了岸邊,蹤跡不見。于給事拿著名帖不覺出了神,半晌后才想起打開來。幽香尚未散去,幾行娟秀的小字映入眼簾。“醉月樓——胡姬”。于給事不禁苦笑,這姑娘又是賣人又是勸賭,自己卻是個賣酒的。胡姬……風吹柳花滿店香,胡姬壓酒勸客嘗。好美的名字,想必她的臉也是那樣明麗而富有異域風情的吧……這時擺渡人忽然回過頭來,咧開干癟的嘴笑了。于給事一見他便氣不打一處來,方才這廝裝聾作啞,現在倒嘲笑起自己來。他于給事也是有脾氣的人,不禁一拍大腿喝道:“喂,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笑的。”擺渡人從嘴邊擠出一絲冷哼,停住蒿子道:“該上岸了。”于給事不愿耽誤時間,只能咽下一肚子火,拂袖下了船。一座巨大的集市已在眼前。講價聲、叫賣聲、打罵聲、尖叫聲。還有騾馬聲、牛羊聲、車舟聲它們匯聚成一首駁雜而富有生命力的樂曲,直沖人的耳膜。黑云肆是喧鬧的,寧靜從不屬于它。于給事不是第一次來了,在人群里顯得輕車熟路。他在幾家鋪子前轉了轉,詢問有沒有新到的貨色,然后一頭扎進家看上去不太顯眼的當鋪里。懂行的人都清楚,他們家臉雖然不怎么樣,實力卻是當地最強的。屋子里是個高高的柜臺,一個白發老者俯視著于給事問道:“所當何物?”于給事把窮奇鱗放上去,那昏昏欲睡的老者一下睜圓了眼。他本想拿過去仔細看,卻被于給事一把按住了。“別拿走,這東西過手便說不清。請老先生給估個價。”老者沉默片刻,找出把放大鏡仔細端詳起來。半晌后搖了搖頭:“假的,不值錢。”于給事哈哈一笑:“實在可惜,那我便不當了。”說罷便要將東西拿回來。誰知老者卻一把按住他的腕子道:“且慢!公子……開個價吧!”于給事故意嘆口氣道:“當鋪里向來都是主動估價,哪有讓客人開價的道理?我本來以為你們家當鋪會專業一點呢,沒想到不過爾爾。罷了,我再換一家看看。”說罷便要走。可那老者居然用十分強硬的語氣說道:“公子去誰家都一樣。俗話說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價錢什么的好商量。我敢保證,黑云肆中沒人開價敢高過我們。”話說到這兒,于給事已經得到了一半信息,這窮奇鱗的確非同小可。但還有些疑問沒解開,他還不能走。他眼珠轉了轉,強作鎮定的笑道:“真是的,一塊鱗片而已,我沒想過居然如此值錢。老先生可知它的來歷?”老者一愣,更加用力的攥住他的手腕,獰笑道:“你不知這寶貝的來歷,便說明它不屬于你;既然不屬于你,那便一定是偷來的。你知道在黑云肆做小偷是什么下場嗎?”說罷他一聲高呼:“來人!”外面頓時闖進兩名彪形大漢。于給事一驚,手上略一放松,老人便嗖一聲奪走了鱗片,消失在柜臺后面。于給事剛想追,卻被大漢一把抓住衣領,雞崽般摔在地上。他只覺得渾身一陣疼痛——好久沒有這感覺了。然后咬牙躍起,從懷中抽出把精光燦然的碧玉匕首。倆大漢顯然是沒把這小小的刀子放在眼里,一左一右撲將上來。不料于給事卻如同一頭敏捷的豹子,彎腰從他們肋下溜到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分別在他們腳踺上割了一下。只見兩名大漢轟然倒地,殺豬般嚎叫起來,于給事倒轉刀柄,又在他們頭上狠狠一敲,兩人當即昏死過去。于給事明白,這里的人非仙即魔,不會因為這點小傷受什么影響,頂多就是昏迷一會兒罷了。現在當務之急是追回鱗片。于是他猱身躍上柜臺,鉆到后面。門開著,老者早就跑得沒影了。于給事胸中憋了口氣,撒開腿追去。可一出門便傻了眼,只見眼前是四通八達的小巷,這如何能知道人往哪里跑了?正沮喪時,卻忽聽一個女聲道:“白公子,你是不是找他?”于給事猛地抬頭,但見一個窈窕的身姿,那人臉上戴著狐貍面具,正是自己不久前結識的胡姬。她一只手摁在另一個人的脖子上,而那人正是逃跑的當鋪老者。而胡姬的另一只手上,正把玩著件閃閃發亮的物什。于給事長吁一口氣,胡姬得到窮奇鱗,總比旁人拿到好多了。他作了個揖道:“姑娘,我該怎么感謝你?”言外之意要花錢贖回鱗片。然而不料那女子一張手。窮奇鱗畫著條弧線回到于給事手中。小于愣了,又問一遍:“我該怎么感謝你?”可想而知,這一次他是真誠的。胡姬嘆了口氣,搖頭道:“白公子啊,讓我說你什么好呢?你如此張揚,怕是嫌命太長吧?”于給事見她認真的樣子,不禁覺得有些可愛。“我知道這鱗片的來歷,跟我來吧。”胡姬說罷,在老者脖頸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后抓起于給事的衣袖,扎進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于給事牽著胡姬的手,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兩人穿街過巷,來到一處低矮的瓦房下。于給事簡直不相信眼前的景象:骯臟的街道上堆滿牲畜的尸體,蒼蠅亂哄哄的飛舞。幾條臭水溝里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惡臭。街邊幾個鬼鬼祟祟的人正向他們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于給事不禁掩住口鼻,厭惡的問道:“這是什么鬼地方?”胡姬輕聲道:“丑陋嗎?可這是我的家……”于給事一愣,不知該怎樣找補方才的話。卻見胡姬一笑:“沒事,進來吧。”她推開門,忽然一大群孩子擁了上來。他們大叫道:“姐姐回來了!姐姐回來了!”于給事驚愕道:“這些孩子全是你的……”胡姬卻顧不得他,從衣袖里摸出兩塊風干肉和一包酥糖,交給一個年紀稍大的孩子道:“阿義,給大家伙兒分了。”那孩子接過東西,歡天喜地的去了。于給事注意到他們中最大的有十歲左右,最小的甚至尚在襁褓中。胡姬這時才轉頭道:“你想得不錯,他們都是我的弟弟妹妹——不過不是親生的。”“那……”胡姬點點頭:“嗯,全是孤兒。”孩子在他們眼前跑來跑去,追著一塊糖果,攪得屋子里亂哄哄的。于給事震驚得無以復加,問道:“十幾個小孩兒,你是怎么做到的?”胡姬一笑:“靠宰你這樣的冤大頭。不過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便不對你動手了。”于給事也笑了,笑容中卻有一絲苦澀。兩人在一張破舊的桌子旁坐下,于給事再次掏出那塊鱗片道:“請姑娘指教。”胡姬沒有說話,而是深吸一口氣,摘掉了臉上的面具。不摘不要緊,這一摘讓于給事大吃一驚。胡姬的面孔一如他想象般美艷,甚至可以說是百里挑一的美人了。然而她的嘴角邊卻露出兩根獠牙,眼睛也是血紅的顏色。這兩樣令人生畏的特征不僅沒給她的樣貌減分,反而帶來了一股妖異的魅力。于給事一怔道:“你是魔族?可是不對……”胡姬凄然一笑:“你說對了一半兒。我母親是神仙,父親卻是惡魔。我是個雜種。”于給事連忙搖頭:“不許你這么說自己……還記得我對你說的嗎?花瓣飄到哪里,并不是它自己的錯。”胡姬感激的望著他:“白公子,謝謝你。”于給事也摘下面具:“我不叫白公子,我叫于承澤。”胡姬打量了他幾眼,忽然微微臉紅道:“想不到你長得居然也不算太丑。”于給事一笑,又看了看屋子里精力過剩的孩子們,問道:“為什么收養他們?嗯……我的意思是你不怕辛苦嗎?”胡姬搖了搖頭:“不怕。當初我就是被人收養的,若不是那對好心的老人,我絕活不到今天。后來我能掙錢了,就想著幫幫那些和我一樣的孩子——你知道,在黑云肆這個地方,類似的悲劇是很多的。誰知道我看這個也可憐,看那個也拋不下,愛心一泛濫便都領回家了。”于給事道:“賣酒這么賺錢嗎?看來我應該辭了工作也干這一行。”“少來!”胡姬笑道,笑過卻重重嘆了口氣:“我做過小廝、雜役,甚至……甚至還做過妓女。你……會不會瞧不起我?”于給事道:“本來是會的。可當我看見這一屋子的孩子時,便對你只有敬重。好姑娘,你比我認識的絕大多數人都干凈。”聽了這話胡姬突然低下頭,用手飛快拭了下眼角道:“其實我原本不必做那些事的。因為當時有兩個人賺錢……”于給事臉色一變,問道:“兩……兩個人。你和……和你丈夫嗎?”胡姬笑了笑:“不是,是我哥哥,我的親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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