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日,依然麗日當空。石河兩旁大清早出來忙碌的牧民、農夫們驚奇地瞧見關城之內的兵丁,拿著兵器背著干備,列著長長的隊形,正沿著石河東岸往角山方向奔跑,其中還夾雜著不少佩戴臂章的軍官們,有的還會中途停下來,揮舞著手臂大聲給軍士們鼓勁。
“嘿,這些軍漢瞧著眼生,可是這氣勢,著實帶勁!”一個羊倌忍不住說道。
軍隊練足的目的地是距離關城西北面七里處的西峪村,這里已經進入了角山之中。張季振領著本部的一營兵馬率先趕到,但見此處山青水碧,林木幽深,河岸多有峭壁。熾烈的陽光照射大地,軍士們滿頭大汗,紛紛尋至陰涼處坐下,解下皮囊飲水解渴。不多一會,燕都親衛營和姜超所率的一營人馬也趕到了此處。
張季振走到姜超面前,有些得意:“姜巡檢,你的兵,還不成!”
姜超有些不服氣,但是不能不承認:“中軍的伙伴們,的確是比咱們強一些,不過這也不算啥,過些時日,咱們可以再比比。不就是你們平日里吃得好些嘛!”
張季振哈哈一笑。
郭繼恩是與第二撥人馬一起到的目的地,他看起來還是很輕松,回頭瞧瞧段克峰:“覺得如何?”
“這個不算啥!少將軍便是再讓小的再跑上十里,也不在話下。”段克峰咧嘴笑,卻瞥著主帥腰間的佩刀,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小的倒是有個不情之請,啥時候能與少將軍較量一番刀法?”
“隨時都可以。到了燕都,我還有個武藝精熟的伙伴,只等你去討教呢。”郭繼恩說著環視眾軍士,“眾位兄弟,少歇半刻工夫,咱們就趕回關城去。”眾人應了一聲,各自散開在村前的空地上,吃些胡餅,喝水擦汗,一面說笑。
村民早被驚動,有些畏懼地聚在一處,遠遠地瞧著,不敢靠攏過來。軍官們也不許軍士前去叨擾,稍作歇息之后,又重新整隊,趕回關城去。
隊伍趕回臨榆關,卻見新任師監畢文和手按刀柄,表情嚴肅,大聲吩咐眾軍士們立即至校場匯合。眾人不知所以,但還是遵照命令,在校場上列好隊形,他們發覺留守關城的同袍們也已經列隊完畢,正在等候著。
然后他們就瞧見監軍使于貴寶大步走上了將臺。面對七千多名官兵,于貴寶聲色俱厲地詳述了趙氏父子的各條罪狀,然后宣布,將趙元吉當場處斬。接著官兵們就瞧見赤著上身的趙元吉被拖至將臺前,跪在那里痛哭流涕,哀求不已。
人們默不作聲地瞧著畢文和大步上前,橫眉怒目,大聲喝道:“國法軍紀,豈容瀆亂,今日將爾典刑示眾,黃泉之下,如有不服,只管來找俺!”說罷將趙元吉頭發握住,手起刀落,鮮血噴濺,登時將一顆頭顱砍下。
在于貴寶的堅持下,審讞招供之后的趙元吉被當眾處決。郭繼恩立在一旁,冷眼瞧著行刑結束,然后轉頭進了點檢署。
他沖了個涼水浴,換好衣服出來,見準備返回燕都的親衛營軍士們都已經準備停當,便對相送的于貴寶說道:“我打算以張季振為中軍乙師甲旅巡檢,原任巡檢關孝田改任前軍乙師巡檢,趕往海津赴任。盧龍、唐山兩處,請于監軍行文府衙,教他們幫著一起招募壯勇,將前軍兩師缺額全部補齊,加緊操演以備敵至。總之,盧龍這邊,就拜托諸位了。”
于貴寶與薛寧、畢文和、芮殿文、姜超等都斂容抱拳:“統領只管安心返回,東虜若真敢來犯,定教他們有來無回!”
郭繼恩翻身上馬:“還請于監軍火速遣人往漁陽府傳令,教左軍乙師安金重安點檢盡快調集精銳移防神山、寬河兩縣,以為呼應。記住,若戰事不利,就退保城池為要。”
“是,卑職省得了。”
郭繼恩點點頭,這才策馬轉頭,出了臨榆關西門。張季振已經領著中軍乙師甲團官兵在此等候,那一班樂工舞姬也都在工輜營的四輪馬車上,惴惴不安地瞧著郭繼恩率領親衛營官兵趕過來。拉巴迪亞一眼瞧見那個曾被送入郭繼恩屋內的胡姬,便對她咧嘴微笑。那胡姬連忙撇過頭去,又躲到了同伴身后,卻又偷偷探出頭來,好奇地覷著拉巴迪亞。
郭繼恩囑咐張季振:“我帶著親衛營先走,你們按平日的行軍速度,正常趕路即可,記得派出斥候巡哨警戒,不可大意。”
“王營管麾下只有一隊人馬,屬下再撥一營馬軍,與統領一道趕路罷。”張季振有些不放心。
“不用,你記得到了唐山府城,將新募的兵丁都帶走,沿途就操練他們。”郭繼恩不容置疑,“我們就先行出發了,駕!”
自臨榆關城向東,一百三十里之外是來遠縣城,一處小小的城池,這里除了兩千軍士和為其勞役的奴隸之外,幾乎沒有什么平民。偶有行商路過,也不過歇宿一晚,然后又繼續趕路。從此地往東北方向繼續前行,是興城、遼西兩城,這一路依山臨海,西面是綿延的群山,東面是波平浪靜的勃海。蒼莽的群山之間,隱約還可見到破敗的邊墻和烽燧,漢人與北面的游牧民族,已經在這些地帶來回征戰了上千年。
孟夏時分,草木繁盛,天空高遠,然而逃竄到此地的趙時康,卻是心墜冰窖,極度煎熬。
兒子在臨榆關城被當眾處刑的消息已經傳到了來遠,趙時康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他頭上添了許多白發,面上的皺紋也愈發深密,頹然坐在院子里,口里呵呵做聲,不知是哭還是在笑。
東虜已經在十余年前自立為國,國號大北燕國。駐守此處的是右軍偏將獨虎甲,他平素與趙時康私下往來頗多,但是遇到這種事,他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只好一遍一遍地說道:“你自己逃出來了,這就是一件幸事,別的事情,你也計較不了那么多啦。”
趙時康茫然抬頭:“我就這一個兒子啊,老妻和兩個女兒也都在那邊,無法解救。自今往后,我就是一個孤老鰥夫了啊,這些年攢下的金珠財寶,也都沒了。”
獨虎甲摘下了皮盔,露出禿頭辮發的腦袋,嘆氣說道:“我已經快馬急報遼西城,萬戶將軍想必已知此事,且看他是怎樣的主意。”
趙時康額上的皺紋更深了,他目露兇光:“對,萬戶將軍手握精兵,一定能差遣人馬過來打破臨榆關,為我兒復仇。我要殺到燕都城下,教郭家闔門絕戶,不論男女,一個不留!”
獨虎甲有些為難,他搖了搖頭:“這個恐怕是不成的。若要調兵過來,須得汗王點頭。”
趙時康又垂下了腦袋,兩個護衛著他一塊逃到此處的漢人士卒,躲在院子墻角處,一聲不吭地蹲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幾日之后,遼西書至,右軍萬戶將軍烏倫合齊令獨虎甲遣一名十戶長領兵護送趙時康往赴遼西城。
自來遠向東北方向,右邊渤海茫茫,左邊山勢平緩。東唐正明帝時,唐軍遠征遼東,于是東至白山,北臨黑水,盡據其地,設置營州都督府,并分置遼西、遼東二道、黑水都護府管轄之。但是后來中原內亂,東北之地過于偏遠,朝廷無力轄制,終于又得而復失。
這些往事趙時康其實都不大清楚,他也無心懷古,一路快馬加鞭,終于趕到了遼西城。
東虜節制遼西地方的主將乃是身形彪悍的右軍萬戶將軍烏倫合齊,他是烏倫里赤年紀最小的一個弟弟,如今也已經四十出頭。為示敬重,他親自在城外相迎。眼見趙時康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他大笑道:“人出來了就好,兒子沒了就沒了。只要趙將軍胯下那桿槍還在,往后接著弄女人生兒子就是了,又何必煩惱!”
趙時康吁了口氣,滾鞍下馬向烏倫合齊抱拳道:“五將軍說得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