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煦聞言倒是一怔,偌大一個燕州,南北一十二府,一百多個縣,只靠他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應對不過來。郭繼恩也是面露苦笑:“兩員推官只能以后再慢慢物色,若是憲使有合適之人選,亦可舉薦。”
韓煦面色凝重起來,沉吟著點點頭。坐在郭繼恩右邊的霍啟明正與謝文謙說話,聽到他們的話語便轉頭插言道:“我在清苑縣時,見著了于監軍家的長公子于佐賢,此人如今是該縣縣丞,很是不錯,可以擢舉上來大用。”
“考績之后,若確為卓異,可以右遷。”郭繼恩點頭說道,于佐賢這個名字令他又想起當初與于貴寶的對話,心里那個抓不住的念頭頓時清晰起來,“韓憲使,藩鎮之地,府縣職官之任命,可分為兩類。”
韓煦點頭道:“不錯,一是由戶部銓選,二是由督府自行征辟。”
“正是。不過戶部銓選之官,亦皆為河北應試得中的解士。”郭繼恩分析道,“凡是藩鎮之地考中進士者,朝廷多半都會銓往原籍任官,能留任京師者甚少。這些人被差遣回來任官之后,也很難再能被銓入中樞。而都督府所征辟之官,亦皆為本籍士子。長此下去,府縣官吏與地方縉紳,同氣呼應,盤根錯節,尾大不掉。”
韓煦點點頭:“想必統領委下官來做這個巡查使,便有威懾地方之意。既如此,則恢復三年考課之法,凡府縣任免,不得出自上者私意,皆由憲署核績之后,制冊交與督府,再行遷轉。”
“此為一法,”郭繼恩點頭道,“還有一個法子,便是從外州招納賢才,將本地官員與縉紳織起的這張網撕碎。”霍啟明又插嘴道:“便如將一條烏魚丟入池中,必致塘魚驚惶大動也。”
“下官便是這第一條烏魚。”韓煦拈須,似笑非笑道,“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統領此意,有似漢高、魏武。由是觀之,將軍之志,竟在凌絕頂而小天下?”
這時姚慶元進來,招手教仆役們端菜奉酒,預備開筵。郭繼恩見坐在韓煦旁邊的方應平、高忱皆是一副如坐針氈模樣,便笑道:“莫要嚇著了方太守、高副史。這么說罷,凡天下百姓,所求者無非四字,那就是安居樂業。咱們不論身為文官,還是武將,所行之事,說到底都是為了庶民能夠安心過日子,免受凍餓流離之苦。”
“本帥曾聽得一語,道是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怕死,則天下庶幾可以太平。”郭繼恩繼續說道,“然則人皆有私欲,天下之大,圣人幾希,如何才能令百官恪盡職守?惟有制度深密,令其如臨深淵,不敢妄為。除此而外,并無別的良法。”
韓煦聞言,拱手向郭繼恩正色說道:“下官北來,行經中原之地,靡靡逾阡陌,人煙眇蕭瑟。正是乾坤蒼夷,民生危艱。將軍既有此志,下官自當竭力追隨。”
郭繼恩正要說話,霍啟明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道:“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怕死。這話你卻是從何處聽得?”
“當年從樹上摔下,不是做了一場大夢。此語便是夢中所聞。”霍啟明覷著他只是冷笑,郭繼恩沒好氣道:“你愛信不信,坐回去吃你的酒罷。”
霍啟明哈哈一笑,見那拉巴迪亞已經領著樂班過來,在庭前分別坐定,他便不再追問此事,坐回本位,聽著謝文謙與秦義坤詳細分說婚禮籌備之事。
拉巴迪亞回到花廳,便取了自己的酒盅,立在花廳正中,向郭繼恩躬身行禮:“雖然我并不信奉任何的神靈,但是我卻深信,偉大的信念賦予了將軍無與倫比的勇氣與智慧,尊貴的將軍一定是一位杰出的,不可戰勝的統帥。讓我們舉杯慶賀將軍的神圣事業會早日迎來勝利的那一天。”
他說著挺直身體,將酒盅一飲而盡。
花廳里的氣氛立時熱烈起來,武官們紛紛叫好,各自起身相賀,舉杯痛飲。拉巴迪亞放下酒盅之后神情肅然地走至廳前,拍拍手掌,舞姬們便聚攏來,激昂的鼓點聲中,十余名舞姬列戰陣之形,演金戈鐵馬之態。霍啟明笑道:“小破陣樂?有些意思,只是未執戈盾,失卻了原舞的雄壯之意。”
他瞥見秦義坤瞇著眼看得咧嘴直笑,忍不住提醒道:“別傻樂了,你也去跟你家錢娘子敬一杯酒罷。”
秦義坤回過神來,詫異道:“為何我要向她敬酒?”
“人家等了你這么多年,去敬一杯酒怎么了,快去!”
“她既然許給了我,嫁雞隨雞,等我不是應當的么?”
霍啟明瞪眼:“什么應當的,你吃我一巴掌才是應當的,去不去?”
“成,我去,我去。”秦義坤便起身捧著酒盅來到錢鈴面前,嘿嘿笑著,卻不知該說什么好,于是舉杯自己先飲了。頓時滿座大笑。錢鈴滿臉紅暈,又惱又嗔地掃他一眼,也起身舉起酒盅,抿了一口。
筵席罷后,眾人紛紛起身告辭,郭繼恩立在花廳門口逐一道別,又囑咐韓煦夫妻早些安歇。那拉巴迪亞吊在最后,待眾人都走后,他走到郭繼恩面前,吞吞吐吐說道:“將軍,我看中了樂班里的一個舞姬,就是——”
見郭繼恩轉頭怒視自己,拉巴迪亞連忙抗議道:“亞歷山大大帝命畫家阿貝列斯為美人坎帕斯普作畫,他對美人一見傾心,由是亞歷山大大帝便將美人贈送給了他。況且,將軍不是在臨榆關之時就拒絕了那位小娘了么?我只是向將軍討要一個你不感興趣的女奴罷了。”
“我這里沒有女奴,樂班所有男女,皆來去由己。”郭繼恩冷眼瞧著他,“你想要哪個小娘,便自己去與她說,只要她自家愿意,我是管不著的。”
“真的嗎,那么多謝將軍。”拉巴迪亞興奮得不知所措,“我就知道將軍寬宏豪爽,感激不盡!我就知道,將軍是與亞歷山大一樣偉大的人物。”
“感激我做什么,”郭繼恩擺手道,“去好好跟那小娘說罷。還有,彼乃千古帝王,不要拿我去混比。”
“是,是。”拉巴迪亞撩起官袍,撒腿就跑。王慶來在郭繼恩身旁低聲問道:“那個什么亞歷山大大帝,是何方人物。”
“泰西之一代雄主,以弱冠之年領兵東征西討,拓疆萬里。”郭繼恩說道,“可惜英年早逝,他去世之后,帝國便分崩離析,被裂為三個國家。”他轉頭瞧見郭繼騏若有所思,便問道,“發什么呆呢,既然回來了,你可回宅去見見父母,想必他們也是擔心的。”
“是,那么小弟就先告辭了。”郭繼騏苦笑一聲,抱拳離去。郭繼恩四下瞧瞧,詫異道:“霍真人呢,去哪了?”
程山虎這才告訴他:“樂班退下去之時,霍真人便跟過去了。”
“石榴裙是英雄冢啊。”郭繼恩低聲慨嘆一句,便領著王慶來程山虎等人出了庭院,預備回西苑軍營去歇息。
蘇蔻一直在東角門外等著他,見郭繼恩出來,她忙福了一禮道:“敢問將軍,此番出征,想必耗費甚劇?”
“境內迎敵,雖說獲勝,繳獲不少,百姓的賑濟,傷亡的撫恤,開支亦是不小。當然,這一仗打下來,不能算是折本,不賺亦不賠罷。”郭繼恩道,“蘇娘子何以有此問?”
“奴婢聽霍真人說起,當初少將軍曾有向錢莊借銀之想。”
“當初的確動過這個念頭,不過后來籌算,估計能應付。是以沒有跟你們開這個口了。”郭繼恩笑道,“往后若有出境遠征,說不得我會打錢莊銀子的主意。”
蘇蔻雙目炯炯:“則將軍因軍興借銀,用什么來做抵呢?”
“自然是鹽場榷入。”
“好,那就這么說定了。”蘇蔻滿意地笑了,于是再次行禮,告辭而去。
回到南熏坊茶行東院之時,天色已晚,女兒郁梅鉆入蘇蔻懷中撒嬌,蘇蔻一面跟女兒說話,一面問茶行管事店鋪里生計。不一會,丈夫郁韶進了屋子,有些不滿地瞅著蘇蔻道:“為夫瞧你是忘了,自己已經是做了娘的人了,連個吩咐也沒有,便跟著一伙男人去了外縣。女兒成日在家中念著阿娘,你可曾有掛懷?想必是游玩得十分快活,哪里記得自己還有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