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的安太妃,正是女人一生之中最美麗的時段,她滿頭珠翠,大袖深衣,儀態萬方,容華絕代,卻暗藏憂愁之色。郭繼恩轉頭瞧著她,慢慢說道:“京中愿意尚主的青年才俊,想必不少,就怕長公主自家有別的心思。”
“景云年已二九,算是老大不小了,心里必然也是著急的。”安太妃覷著郭繼恩神色,小心翼翼問道,“不知都帥說的別樣心思,又是怎么回事?”
“長公主出降之事,須得兩廂情愿,才易為措辦。”郭繼恩沒有直接回答,轉了話題道,“如今燕鎮境內,女子大多出來做事,便是瑞鳳郡主,如今也在樞府任著職事。長公主既然在大學堂讀了不少書,想必才學也是大有進益,何不也出來做個職官,也省得每日里胡思亂想。”
安太妃張著嘴,不知所措地瞅著郭繼恩。就連阿迭努也遲疑起來:“長公主性情高傲,若是出宮擔任職事,恐怕下面的人難于侍奉,彼此生隙。不瞞都帥,便是奴家,在宮中與景云殿下都已經吵了好幾回了。”
“磨一磨她的性子也好,”郭繼恩搓著手道,“多辦些實務,念頭或許就會不同了,不然總是被那位宣御史支使著生出事端,大家都不高興。”
安太妃也知道宣萬紀與劉冀兩個,時常入宮來見景云和懷明帝,便低頭不語。阿迭努皺眉道:“這個什么宣御史,極是討厭,都帥干嘛要用這等人來做官?”
“彼為西京舊人,自有品秩,既然來了燕京,也不能晾著。”郭繼恩耐心解釋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這兩個在樞密院和政事堂都不受人待見,自然是要另尋門徑了。”
他說著站起身來:“長公主殿下一心只要攬權,那就分些職事給她做起來,瞧瞧是怎樣成色。這事,回頭郭某便請霍參政與諸位相國合議之。至于選駙馬——”他沉吟道,“急也沒用,慢慢再瞧罷。”
兩人出了寶慈宮,聞訊趕來的蹇運向郭繼恩行禮,小心說道:“這數月里,娘娘一直都呆在寶慈宮內,甚少出去,就連戲臺瞧戲,也不怎么去了,很是安分。”
“想必她獨居于宮中,日子也是難捱,是么?”
“都帥明見。”蹇運松一口氣,“皇宮之內只有至尊和長公主、郡主等,人丁甚少。郡主殿下又有職任在身,旬休之日才能陪伴著娘娘,至尊和長公主殿下都不大往寶慈宮來,那位東虜郡主阿迭努,掌著尚服之職,也不能整日都呆在這邊。娘娘殿下這日子,很是清冷。”
“你倒是好心腸。”郭繼恩點頭思忖道,“朝廷本有制度,元日、冬至、立夏、立秋、立冬等日,五品以上外命婦當入宮朝謁,可有此事?”
“是,此為常儀,前例如是。”蹇運連連點頭。
郭繼恩笑了起來:“明白了,雖說太妃娘娘性情柔順,政事堂諸相也不能這般輕慢。該有的制度,還是得立起來。至于平常時日,命婦們也可自請入宮覲見,這又有什么不可以。”
“是,是!多謝都帥體諒。”蹇運很是歡喜,連忙深深作揖行禮。
“行了,不必如此,外面天冷,你趕緊回罷。”郭繼恩擺擺手,摟著許云蘿出了內廷。他見少女面露喜色,便問道:“怎么這么高興,你不冷么?”
許云蘿搖搖頭:“不冷,都帥能體諒太妃娘娘的苦楚,妾是替她高興。”
“是個可憐人,一雙兒女都不是自己親生,還要替他們兩個擔驚受怕。”郭繼恩也有些感慨,“正當韶華,卻獨守銀燈,若她不是太妃的身份,我一定會建議她再將自己嫁出去。”
許云蘿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郭繼恩瞅著她解釋道:“她還是很年輕啊,將來漫漫歲月,都得一個人苦熬。這日子,想想都覺得艱難。”
“說得也是。”許云蘿輕聲點頭,她心下感觸,又抬頭瞧著身邊的男子。這時他們已經出了端門,郭繼恩吩咐隨扈道:“咱們去集賢坊。”
于是唐應海和新任隊監陸祥順便護衛著郭許二人往集賢坊周宅而去。
陸祥順是郭宅管事娘子于嬸的第三個兒子,長子祥義和次子祥文如今都在官辦工廠之中做著管事。十八歲的陸祥順則在講武堂呆了一年多時日之后,被征入親衛營甲隊充作隊監,佩上了九品協尉的臂章。當下他們從明時坊路過,郭繼恩遠遠指著郭宅笑道:“今日元旦,祥順兄弟可要回去瞧瞧你娘親,順便就在那里用飯?”
“不去了。”陸祥順頂著風雪縮頭笑道,“每回見面,阿娘都是念叨個沒完,躲她還來不及呢。小的如今都這般大了,她還當小的是七八歲娃娃,追著滿院子打。”
郭繼恩和唐應海都大笑起來,不一會,到了周宅,一處三進的小院落,周恒出來相迎,詫異說道:“都帥怎么來了,這么大的風雪,快請進。”
周恒的父親周梧、母親楚氏都來正廳與郭繼恩見禮,又吩咐家仆去奉茶來。郭繼恩笑著自己坐下道:“我也不當自己是客!今日就在這邊用晚飯了。”說著又拉住許云蘿的手,讓她也在自己身邊坐著。
周父周母都連聲說好,周梧年近六旬,容色黝黑蒼老,笑瞇瞇點頭道:“今日要請都帥陪著小老兒喝點屠蘇酒了。”弟弟周銘卻覷著兄長說道:“都帥今日可是帶著夫人來的,你呢?我的嫂嫂究竟在哪里?”
“是未婚妻,你廢話恁多,快去點爆竹。”周恒擺手將弟弟打發走,陪著郭繼恩坐下道,“本來今日該留在軍營,幾個點檢卻將卑職趕了回來。卑職想著,明日還是得回去,先去西山大營瞧瞧,再去火器廠。秦義坤秦司馬今日都還守在那邊呢。”
“聽說,他家錢寧又懷上第二個了?”
“是,”周恒坐得筆直,卻忍不住笑了,“秦司馬說,這個必定是個兒子。”
“他似乎比咱們兩個也大不了幾歲,如今都要有兩個娃娃了。”郭繼恩也笑了,“你我兄弟,卻還未成家,當真是憂國忘身矣。”
陪坐一旁的楚氏忍不住說道:“何嘗不是呢,恒兒過了年眼見也有二十六了,身邊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那幾個親兵,都是粗魯漢子,如何比得過女孩兒細心?”
她說著忍不住去瞅坐在郭繼恩身旁的許云蘿,郭繼恩卻問周恒:“一直跟著你的柳松呢?”
“教他回去了,他父母就居住在城中立南坊,幾個隨衛都跟去他家中耍子,是以不在這邊。”
郭繼恩點點頭,這才含笑問道:“令高堂想必是心急了,周兄弟自己呢,往事不必再提了,如今可有了中意的女孩兒?”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周恒淡然說道。
“胡說,你別又拿這一句來搪塞。”郭繼恩捧著茶盅,瞅著周恒問道,“若是還沒有,郭某便問一句,周兄弟可愿意尚主?”
“什么?”周恒愕然地瞧著他。
“我且問你,景云長公主可是經常召你入宮相見?”
“是遣人來請過兩回,卑職因為事忙,都推托掉了。”周恒回過神來,“都帥是說,長公主?這又是從何說起,卑職其實與她從無私相往來!”
郭繼恩轉頭瞧見周父周母都是一臉震驚,便擺手笑道:“小子不過是替人來問一句罷了。”
“公主要來做我家新婦?”楚氏有些恐慌無措,“咱們這里,這樣小的院子,如何住得下貴人?不成,咱們得另置一所大院子。”
“在后院蓋一座樓房,也就是了。”一直不出聲的周梧開口說道。
“那怎么成!人家可是公主。”楚氏有些著急,“咱們都是小門小戶,哪里知道那些帝王家的規矩,只能讓恒兒與她單獨另住。”
“爹、娘,你們不必著急,孩兒可是沒想過要尚主呢。”周恒無奈說道,“這事,往后休要再提。”
周銘卻來了精神:“哥哥不娶,那你讓公主嫁給弟弟如何?”
郭繼恩一口茶噴了出來,許云蘿也抿嘴笑。楚氏氣得要尋撣子來揍小兒子:“成日的信口胡說,這種話也是你能說的!再這么不著調,我就把你轟出去!”
“這里都是自家人,說笑也是無妨。”郭繼恩笑得直咳嗽,“周,周銘,你這個異想天開,想想也就罷了,可是記著,咱們今日說的話,你不許往外泄露一個字,聽見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