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戰火從晉中晉南燒至關內,河東大地又漸漸呈現出太平氣象。麥收時節,一派農忙之景,不論是本地留任的,還是從燕鎮遣來的官員,也都在田間地頭奔忙。因為戰亂而荒棄的土地,都將重新丈量造冊,編入官田,以備租種。各處府縣之中一度高揚的糧價,也開始回落下來。
從晉陽至平定,再至常山的道路之上,除了大軍的運糧隊,也開始出現了商人的身影。這些嗅覺機敏的人們,在河東戰火尚未平熄的時候,就已經在籌算著如何在晉地賺取銀錢了。除了來往的馬車、騾隊,還有縱馬疾奔的軍士,將一道道急遞公文傳送于晉陽和燕京之間。
前方的戰況每隔幾日就會在燕都郵報之上刊載出來,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從遼遠的黑水之地被遣返過來的原田正實因為沒有使者的身份,不能住在四方館和城內驛站之中,他于是在白蓮池附近尋了個邸店住下,每日四處閑逛,留意著市井之中的生活百態。
他瞧見起早貪黑的食鋪店家在鍋灶之旁揮汗如雨,瞧見戴著斗笠在烈日下扯著雙腿奮力奔跑的人力車夫,也瞧見在酒館勾欄之中一擲千金的豪客。而在一處華麗的行院里,那個正當妙齡的行院院首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待自己年老色衰之后,也不打算再嫁人,到時候她就收養一個孩兒,教他讀書識字,考一個功名,將來也去做官……
下雨的時候,他就待在邸店的正屋里,認真地讀著郵報,聽著旁邊桌子的客人興奮地議論。什么勢如劈竹,什么收復西京,什么蕩平天下,聽得他很是惱火。
直到赤羽實健找到這里,在他面前坐下。這個倭國醫生穿著漢式的袍服,卻依然保留著倭人式樣的月代頭,他在燈光之下晃動著锃亮的腦袋,掏出一封信件:“高橋醫生托在下將這個轉交與奉行大人。”
原田正實瞅著他,接過了那封薄薄的信件,突然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需要我現在就給她回書嗎?”
“這個,她并沒有說啊。”
原田正實心底一沉,那么這應該不是一封懇求修好的來信,而僅僅只是道別。
赤羽實健告訴他,醫教院將差遣一批醫生,跟著官員們前往晉陽,或許是準備在那邊開設一家新的醫學院?他其實也不大清楚,但還是毅然地主動請纓,所以他大概過幾日就會離開燕京了。
原田正實心不在焉地敷衍著,直到赤羽醫生起身行禮告辭,他才急忙打開了信件。里面只有一張紙,上面是高橋奈子娟秀的字跡:相見時難別亦難。
他憤怒地盯著這句話瞧了許久,終于輕輕搖頭,長長地嘆息一聲,低聲自語道:“梁園雖好,不可久留。是該回去啦。”
霍啟明從醫教院挑選了十位醫生,將跟著這撥遣往晉陽的官員一道出發。官員之中為首之人,乃是如今擔任著河北道提學使的靳宜德。與郭繼恩一樣,霍啟明也不贊成眼下就設立并州行臺,但他同時又提議,西京收復在即,靳公久任中樞,熟知關內情形,可先往晉陽。待西京光復之后,便立即趕往任事,將關中等地先治理起來。
聽起來十分有道理的提議,但是兼掌禮部的王行嚴卻有異議:“如今秋闈在即,靳學使如何能脫身。不如將元都護從松漠召回,遣往西京?”
“松漠之地如今還不能缺了元公,”霍啟明態度甚堅,“要么靳學使,要么王相宋相,你們自己商議,誰去西京。”
王行嚴還要再說,蘇崇遠打斷他道:“另外物色一人接替靳學使便是,掄才之事,王賢弟也請多多費心。西京這邊,宜德是非去不可。”
見蘇崇遠發了話,王行嚴也只好住口。于是中書省行文議政院,以靳宜德為關內道觀察使,即日趕赴任事。
靳宜德接了轉任文書,知道事情緊要,便匆匆與王行嚴辦了交接,領著官員、醫生等隨員先至常山,再至晉陽。得知東唐軍分兵兩路渡河,北路周恒部已經在攻打同官,南路由郭繼恩親自率領,兩度擊破圖韃軍之后,又在三原與新附軍白萬鈞部對壘,靳宜德便急不可耐離了晉陽,趕赴關中。
圖韃中軍主將特莫孤在南面,副將郁力弗率殘部又退到了延安,在同官護衛大汗的僅有一支萬余人的侍衛親軍,由統軍使忽魯烈統率。得知多莫支部在奉先大敗,忽魯烈便往排云殿懇請必突可汗退往延安:“小的愿與多莫支將軍一道,守住這同官城。待大汗在北面重整兵馬來援便是。”
必突可汗身穿圓領窄袖左衽的月白色織錦長袍,在殿內來回踱步,沉吟不語。忽魯烈焦急道:“大汗不要再遲疑了,速速離開此地要緊。咱們在北面還有許多精健兒郎,回頭大汗領著他們再殺回來便是。”
“我自起兵南下以來,與漢人大小數十戰,無不獲勝。唯有遇見燕州之兵,每戰必敗,他們究竟是雄強到了何等地步?”必突停下腳步,神色有些惱怒,“我也知道燕州兵難打,是以不犯其地,如今他們倒反殺過來了,何等可惱。”
他轉頭詢問古聆佩:“我已經教多莫支棄美原、富平,退往同官,你覺得他與忽魯烈兩個,守得住此地么?平章屢次提醒我要小心燕京郭繼恩,是我太大意了,向你賠個不是罷。”
“微臣不敢當。”古聆佩雖為漢人,卻也穿著胡式袍服,思忖說道,“周恒乃是燕州軍中有數的大將,智略雄才,深沉有度。不是小人長敵志氣,二位將軍守同官,能守,可是必為其所破,除非大汗從北面速集大軍來援!”
他見必突連連點頭,又鼓起勇氣說道:“南面赤黎渾、特莫孤將軍皆敗于郭繼恩,那白萬鈞更加不是其對手。此番攻打西京,事已不濟矣。若中軍前軍各部猶死守櫟陽,則必被截斷歸路,只能向鳳翔退卻也。”
“平章說得極是!”必突吩咐親兵打開輿圖,皺著眉頭道,“我若是命他們也退至同官,郭繼恩必尾隨而來,豈不是會在此地決戰?咱們有必勝之算么?”
古聆佩沉吟不語,忽魯烈忍不住道:“烏倫布臺不是在忻州打了勝仗么,可見這燕州兵也不是天下無敵!”
必突便瞅著他:“你覺得,可以一戰?”
“可以一戰!”忽魯烈朗聲應道。
必突有些欣喜,他見古聆佩欲言又止,便喝令道:“你有什么見解,只管說。”
“是,想那郭繼恩百戰軍神,號令群雄,自少年之時領兵至如今,從未有過一敗。此番便是與其決戰,何敢言勝?不過是白白折損兒郎,甚是無益。”
必突點頭道:“我便是因此猶豫。德拉欽大祭司也對我說,其乃天命之人,不可硬撼。可是咱們收兵北撤,燕州兵奪了同官,未必就不會往北來追著咱們打?則延綏等處辛辛苦苦拿下的地方,又要還給他們不成?再者,沒了延安,咱們往后便連這火油彈,也造不出了。”
古聆佩在輿圖上比劃道:“臣的念頭是,退保朔方,棄陜入甘。”
“棄陜入甘?”必突皺眉道,“甘州這等窮苦之處,得了又有甚么好處?我原本想著,以大河為界,與燕京共分天下。如今郭繼恩打過來,他進一步,我便退一步,既如此,咱們還不如就退回漠南呢!”
“甘州可不是窮苦之地,”古聆佩吟誦詩句道,“若無祁連山上雪,錯把甘州認江南。西涼四府,水草豐茂,農牧皆宜,同樣也有油苗出產火油,亦足為帝王之基。西京二百余年皇都,那郭繼恩自然不愿其落入大汗之手,是以此來關中解救之。其人得了西京,必定要轉頭與梁魏、徐吳爭奪中原,無力西顧之。大汗進據西涼,再往西域,與漠北相連,由是萬里稱王,豈非一代偉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