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池內,水域占據了一半的面積,以一道寬闊的長堤將水面分為南北二池。廣寒宮、武成殿、勤政院等建筑群都在湖水西面,南池之中有澄心閣,東南面是郭繼恩、許云蘿所居住的玲瓏院。自從設立樞密院之后,這處曾經的皇家苑囿就成了東唐真正的權力中心。
黎明之前,天色最暗之際,親衛營丁隊隊正向勝帶著自己八十多名部屬,小心戒備,守候在東便門處。夜幕之中,湖畔的路燈泛出昏黃的光芒,映照著綠柳長堤,向勝咽下一口唾沫,神色緊張。
哨長、伍長們與他表情相仿,人人都是心中忐忑。隊監車文瑞沒話找話地問向勝:“你兄弟如今在中州軍,是往汴梁去了么?”
“不是,他被遣入唐成義唐點檢部,中州軍一師。如今尚未被調往汴梁。”
“一師,那很是不錯啊。”
向勝撇了撇嘴:“他們如今正在運河之旁,疏浚修堤,干著苦役的活計,有什么好的。”
“不管怎么說,上陣父子兵,也是一場佳話嘛。”車文瑞強自說笑。
“家父自去歲跟隨都帥打并州,便再未見著我兄弟二人。向捷一個小小的隊官,不要說統領,就連唐點檢的身邊,都是挨不著。”向勝吐出一口氣,“爹爹肩上擔著多少大事,前些時日中州軍又在宋城吃了敗仗,正是心力交瘁,哪里顧得上弟弟。”
車文瑞正要說話,一個新卒跌跌撞撞從北面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羽,羽林二師的兵,從,從北池那邊過去了!”
“入娘的,暗度陳倉啊。”向勝咒罵一句,慌忙吩咐道,“快,快去西華門,全部都走,走!”
鄭光和領著部伍,步伐齊整,從北池北面的便門出了西海池,沿著夾道轉向南面,隊伍的西邊是西海池的白墻,東面是平靜的筒子河,河的對岸,便是宮墻。走在鄭光和身邊的王審義神色振奮:“過得兩日都帥回來,這皇宮,便要換主人了。”
鄭光和輕笑一聲:“王營管,你跟著本官,行這潑天之事,會不會心中害怕?”
“怕?卑職怎么會怕,多少人都盼不著的好事。其實大伙多半都有這樣的心思,只是沒有鄭團練、石團監這樣的膽氣,回頭都帥封賞,他們便只有羨慕的份。”
鄭光和哈哈一笑,正要說話,猛地瞧見皇宮西華門外人影攢動,火把密集,他立時皺起眉頭:“消息走漏,金吾衛察覺了。”
“察覺了又能如何,這些個妝樣子的貨,豈是咱們一合之敵。”王審義滿懷信心,“眾位同袍,拔刀!”
鏘啷鏘啷,軍士們紛紛拔刀在手,鄭光和、王審義卻都是面色大變:“是親衛營的人!”
攔路的隊伍正中,謝文謙、王慶來負手站立,王慶來雖是一直擔任著親衛營營管之職,軍階卻已經擢至都尉,他大聲喝道:“站住,爾等無故擅闖皇宮,是要造反么?”
“王營管,我等欲推舉都帥為天子,特來煩請福寧殿中這位,寫下遜位詔書,昭告天下,以順天意人心。”鄭光和朗聲說道,“王營管軍中長者,素有聲威,何不共襄義舉,以助都帥大業!”
“都帥之勛業,不需要爾等行此悖逆之事,他沒有爾等這般犯上作亂、目無軍紀之兵。”謝文謙上前一步,沉聲喝道,“速速放下兵刃,就地待命,違者,皆以謀叛論處!”
“謝制軍、王營管,你們身居高位,尸位素餐,志得意滿,對這天下人心,視而不見,這是都帥錯信了你們。”鄭光和冷笑一聲,橫刀前指,“眾位同袍,咱們殺過去,為國鋤奸,撥亂反正。殺——”
王審義全無半點猶豫,揮刀直撲過來。“護住謝制軍!”王慶來連忙大聲吩咐道。蔡佐等人立即上前一步,執刀在手,雙方軍士立即廝殺在一起。
親衛營在西華門外攔截的不過二百來人,很快就被殺潰,向皇宮之內退卻。叛軍緊跟著沖了過來,順勢涌入了西華門。
“咱們去福寧宮,一定要守住那里。”謝文謙腳步不停,對匆匆迎上來的鄭嘯聲說道,“這伙人已經喪心病狂不可理喻,咱們要撐到都帥回來。”
“是,敢問制將軍,都帥何時能趕回京城?”鄭嘯聲立即轉身,跟在謝文謙身后,“還有寶慈宮那邊,咱們不分兵把守么?”
“本官也不知道都帥何時能趕回,”謝文謙面色凝重,“咱們就這么點兵馬,太妃娘娘那邊,顧不得了。”
叛軍沖入皇宮,四下張望,天色已經微微亮了起來,鄭光和一面環顧,一面吩咐:“速速抓幾個閹宦,詢問皇帝寢宮在哪,要快。”
“是!”
皇宮這邊已經動手,石相澤率領的這一路叛軍卻還在路上,他們齊整一致的腳步在空寂無人的橫街之上踏踏作響。營監段志立問道:“官員們辰時入值,如今時辰未到,咱們是往中書省去等候么?”
“等什么,咱們一家家去登門拜訪。”石相澤冷哼一聲,瞧著越來越近的皇城,“請他們先寫下勸進表!”
政事堂諸相的宅邸都在皇城東面的東六坊,首先被踹開院門的是中書令兼禮部尚書王行嚴的宅門。這位宰相一身睡袍,從床上坐起,懵然瞧著硬闖進來的軍士們:“什么?勸進?”
“不錯,軍中同袍,公推郭元帥為天下之主,要請宰相們,各自寫下勸進表,”石相澤面帶微笑,“來人哪,筆墨伺候。”
“爾等休想,”王行嚴嚴詞厲色,“郭繼恩不是說他無意為天子么,出爾反爾,厚顏無恥,居心叵測!想做天子,教郭繼恩自己來見我!”
“這么說,王相不肯寫了?”
“不寫,某生是大唐臣子,便是死了,也是大唐之鬼!”王行嚴硬著脖頸大聲說道。
“那在下就成全了丞相!”石相澤鏘地拔刀,登時鮮血飛濺。
使女們連聲驚叫,四散奔逃,無人攙扶的宰相夫人癱倒在地,顫抖著捂住自己的嘴。石相澤神情自若地還刀入鞘,走到臥房門口,瞧著門外跪了一地的家仆們,轉身對夫人彬彬有禮說道:“驚擾了,在下,十分過意不去。”
他大聲吩咐部屬們:“去下一家!”
直到出了王相宅邸,他才低聲咒罵了一句:“入娘的,一開頭就不順利。”
執筆中書令蘇崇遠的宅邸是東六坊之中最為氣派富麗的一處院落,宅中大管事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這管事一臉傲慢,面對著執刀的軍士們大聲叱罵:“一伙賊軍漢是瞎了眼么!大清早的闖到咱們這里來了,你們也該瞧清楚了,這里是宰相府!回頭老爺定然吩咐樞密院,將你們一個個鎖拿了,砍頭示眾!”
周明川二話不說,一刀搠去,石相澤冷笑一聲:“不知死活。”大步從管事的尸身之上跨過,領著兵丁直入大院。
蘇宅一片雞飛狗跳,蘇崇遠的三子蘇世定背著老父親從后角門逃出,倉皇奔向隔壁的霍啟明宅。長子蘇世寧在前廳攔住軍士們,兩相爭執之際,又被周明川砍了腦袋,嚇得家仆們一哄而散,蘇崇遠次子蘇世安混在家仆之中,趁亂也溜出了院子。
遍尋不著蘇崇遠,石相澤皺眉瞅著隔壁院落的那棟兩層小樓。段志立有些猶豫:“那邊可是霍真人的府邸,也不知道這老物件是不是逃過去了。”
“霍真人府邸,咱們也要去搜!”石相澤已經十分惱怒,“都過去!”
“不可,真人的宅子,咱們可不能闖!”周明川、段志立,連同隊官們齊聲勸阻,“真人可是留侯重生諸葛再世,下凡來輔佐都帥的陸地神仙,決不可冒犯。”
石相澤很是不甘:“可是這個蘇老賊,是第一個不能放過的。”
“怕什么,他總不能在那邊躲上一世。”周明川道,“咱們回頭再收拾他便是,反正四面城門閉鎖,他也逃不出去。先辦大事要緊。”
“也罷,三個宰相,還剩下一個呢。那就去宋宅。”
天色已亮,預備入值的宋鼎臣被兵變的軍士們堵在了自家正廳里,他面色發白,來回瞅著面前這伙軍官們:“這,是都帥的意思?”
“不錯,我等奉都帥密令,革故鼎新,與民更始。”石相澤面帶微笑,“要煩請相爺們,寫下勸進之表。”
宋鼎臣面色掙扎猶豫,終于長嘆一聲,坐了下來,磨墨凝思。見此情形,軍官們都松了口氣,面露喜色。
不料宋鼎臣才提筆寫了幾句,突然抬頭問道:“然則舊天子當如何?”
石相澤正要答話,周明川已經搶先說道:“那自然是一刀殺了,不然,留做后患?”
宋鼎臣深吸一口氣,當即擲筆:“隴東李唐,氣數將盡,郭帥皇袍加身,這也確是合乎天道民心。只是舊天子雖然無才,畢竟并無過錯,況且還是郭帥所搭救,既活其性命,如何又輕易取之?便是逐為庶民,令其終老,方才合乎圣人仁厚之意也。”
他挺直身體:“恕下官往后不能再追隨元帥了,爾等要取某的性命,這就下手罷。”說罷閉上了眼睛,只等一死。
周明川眼見功虧一簣,不禁勃然大怒,當即拔刀:“那某就成全了你!”
望著倒在血泊之中的宋相,石相澤輕輕搖頭:“倒是一個個都是硬骨頭,周營管,若不是你嘴快,又豈會這般節外生枝。”
“是,這是卑職的過失。”周明川也有些懊惱,“三個宰相死了兩個,還有一個跑了,眼下咱們該做什么?”
“宰相沒了,還有御史中丞,還有六部侍郎,我就不信,這勸進表沒有人愿寫!”石相澤深吸一口氣,“不過,咱們要先去思賢坊,去公主宅!”
皇宮之內,叛軍也在大開殺戒,金吾衛和親衛營倉促拼湊起來的力量迅速被瓦解。金吾衛中那些勛貴子弟見勢不妙,紛紛逃走,蘇崇遠的幼孫蘇安平奔逃之時不慎一跤跌倒,被軍士從身后趕上,一刀斃命。向祖才的從侄向威、張俊聲的三子張騰鳳等則僥幸逃得性命,從午門一路逃出了皇宮。
那些從部族子弟中抽選出來的衛士們,則無人逃走,全部死戰到底。來自鐵利部的隊頭薩布里十分勇悍,一連砍翻了兩名叛軍,但是他接著就被阮仲杰一刀搠倒在地。阮仲杰將橫刀從他身體拔出,薩布里抽搐不停,終于停止了動彈。
這名來自胡族的金吾衛士一臉虬須,看起來年紀頗大,其實不過二十四五歲,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微微張嘴,卻已經沒了呼吸。鄭光和走過來瞧了瞧,心緒有些復雜:“一個才歸順不久的胡人,竟有這等忠勇,也是難得。”
王慶來將親衛營精銳都收入福寧宮,做著最后的抵抗。叛軍幾次沖擊宮門未果,鄭光和愈發憤怒:“教人去寶慈宮,將那個太妃殺了!”
寶慈宮內,叛軍還未殺進來,安太妃已經泣不成聲:“終于還是到了這一日,想必澤榮孩兒也是性命難保,多謝眾位這幾年盡心服侍,如今大難臨頭,你們不必在此等死,能走的,就趕緊走罷。”
內常侍曹喜大哭道:“娘娘何出此言!都帥親口保證過,一定會護得至尊和娘娘殿下周全,今日必定是出了甚么誤會,還請娘娘不要輕生。萬事,都等見了都帥再說啊——”
安太妃連連搖頭,一臉絕望:“曹伴當不必勸慰了,奴現在不死,待會軍漢殺進來,只怕是死前還會折辱。你也不必留在這里,趕緊走罷。”
她說著便去尋白綾準備自盡,昨日留宿于宮中的阿迭努穿過已經嚇呆了的烏倫海容等人過來道:“娘娘不可尋死,奴家不相信今日之事是都帥指派,他不是這樣的人。請娘娘速速換上宮女服飾,跟著大伙一塊從北門出去,躲往御花園。”
“可是他們不見了我,必定會四處尋找——”
“奴愿換上娘娘的衣裳,若僥幸不死,”阿迭努神色堅決,“奴就一定要到都帥面前去,問個明白!”
“多謝妹妹,你這又是何苦!”安太妃苦笑,“用你的性命來換我的,我就是茍活下來了,心中也是難安,還不如今日死了的痛快。”
“不妨事,奴沒有那么容易死。”阿迭努給她一個微笑,“事不宜遲,娘娘快與奴一道把衣裳給換了,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