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地界,霍啟明接連多日都守在西山,主持各項事務——督促軍械生產,設立機器廠趕造蒸汽機,與各處工匠們一道鉆研改進工藝技法,還要抽空去講武堂授課,忙碌得四腳朝天。
他久不歸家,已經懷孕五個月的白吟霜此時也已經無法再登臺出演,只能在一旁指點樂社諸人。前來探看的金芙蓉忍不住勸她道:“既然有了身子,就該回宅安心養胎才是。你整日都往樂班里來,萬一有個閃失,天師老爺怪罪下來,這些人誰擔得起?”
“正是呢,”杜窈娘也贊同,“除了那幾個新來的,咱們誰不是老手了,閉著眼睛都能登臺彈唱,保管不會出一點兒岔錯的。哪里用得著你這宰相夫人日日來監守?”
“我瞧著你是想反叛作亂,先將我趕回家去,好奪我的大權。”白吟霜靠在躺椅之上,身上覆著一條絲綿錦被,神情慵懶,“家里住著三只野猴子,成日的上屋揭瓦,我管住了這個,又沒看住那個,瑾文瑾詩兩個,到底不是我自己的孩兒,他們沒了娘親,李司監又病重,終究是不忍心打他們的板子。索性來樂班這邊,眼不見為凈。”
“呀,這等說來,姊姊家中定然很是熱鬧。”竇寶煙聽得很是羨慕,她嫁給了如今的楚州軍統領唐成義,丈夫經年出征在外,她還未有兒女,獨守空閨,未免時有悵然之意。
白吟霜知道她心下愁悶,便笑著問道:“外子如今十分忙碌,也是累月不歸,照此情形,唐將軍多半是歸期難定,聽說,他那個兄弟也被調往南面去了。這中原戰事,估摸著還得打下去,要么,我給你假,也去河南?”
竇寶煙很是心動,可還是搖頭:“家中還有公婆,豈敢遠離,他在前方統兵作戰,我替他侍奉父母,這是我的本分之事。”
她瞧著藤原美紀、本多秀彌等幾個尚未成婚的女子,喟嘆一聲:“愿你們往后出嫁之時,已經天下太平,無有夫妻分別之苦。”
個頭高挑的藤原美紀正在排演舞蹈,她停下動作微微一笑:“奴婢不嫁給武將,自然也就不會有分別之事了。”
“不嫁武將,也未必他就日日陪在你身旁。”白吟霜撇嘴,“譬如我那夫君,我肚子都這么大了,也難見他人影。再有,樂天詩云,商人重利輕別離,你問問窈娘,她一月里能見到自家夫婿幾回?”
“千萬別拿我來作比。”杜窈娘擺擺手,“我是人家的妾,不圖他的人,只要他給錢與我,就心滿意足了。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我心里很是清楚,到頭來,什么都不上銀子最是可靠。”
“怪道你愿意來幫我。”白吟霜輕輕笑了笑,又瞧著金芙蓉道,“咱們都比不得金姊姊,你是人也有,銀也有,最是適意不過。”
“罷喲,白老爺是運河上討生計的人,”金芙蓉連忙辯解,“哪里還能日日在家中安坐享福,我其實與你們是一樣的。”
“你就哄鬼罷。”白吟霜很是不屑,“如今我這位本家,都已經是船運公司總辦,哪里還用得著親自去駕帆行船?”
西齊雅和蘇完可娜兩個胡族女子只是一旁抿嘴含笑,默默聽著,并不插言。直到門口出現許云蘿的身影,她們便連忙與本多秀彌一道,起身過去相迎。
“小夫人來啦,”本多秀彌神態親熱,“可有日子不曾見著了。如今天氣漸好,旬休之日演出,小夫人會來瞧么?”
許云蘿依舊穿著藍灰色軍袍,戴著幞頭,她輕輕抿嘴:“不會來,這回你們要演的,是什么戲?”
“哦,”本多秀彌很是失望,“參政大人給了一支陜地之舞,聽說在關內已經是家喻戶曉,叫做兄妹開荒。此劇很是有趣,只是衣裳太丑了。哎,你又不會來瞧,我說了也是無趣。”
“嗯,這個我也聽說過的。”許云蘿點點頭,她瞧著西齊雅,欲言又止。
西齊雅有些不解,蘇完可娜卻猜著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這是在猜謎么?”西齊雅如墜霧中,她想了想又問許云蘿,“小夫人可有我兄長的消息?”
“令兄如今仍在汴梁,他已經做到團監之職,得了二等勛臣的榮號。”許云蘿神色沉靜,“這也是一件喜事。”
“哦,他平安無事就好。”西齊雅對這些也不大懂,只是懵然點頭。然而蘇完可娜湊到她耳邊悄聲說的一句話卻令西齊雅倏地變色,“西齊姐姐,你那位陳巡檢,只怕是也要隨大軍出征了。”
許云蘿撇下這幾個女孩,行至白吟霜身前。竇寶煙、金芙蓉、杜窈娘、藤原美紀等人連忙恭謹行禮,白吟霜覷著她笑道:“妹妹今日怎么來了?”
“去了姊姊府上,知道姊姊在樂班這邊,是以過來瞧瞧。你身子可還好?”
“我身子好得很,如今時常都能感覺著胎動了。”白吟霜問她,“你既是去了我家里,那幾個猴崽子,可還安分?”
“瑾文去了學堂,瑾詩帶著云熙在玩。”許云蘿見竇寶煙拖來一張椅子,連忙低聲道謝坐下,“天師還在西山,十分忙碌,他托我帶話給姊姊,家中若缺了什么,就教福生老漢去置辦。”
“天天待在西山也不歸家,那邊是有山鬼狐魅拖住了他的腳么?”白吟霜撇撇嘴,又笑道,“照我說,竟是讓都帥與我家天師老爺湊做一對兒得了,你也可不用整日跟隨,就來與我作伴兒,豈不是好。”
杜窈娘聞言,噗嗤一笑,見許云蘿神色未變,又連忙斂容屏息。白吟霜掃她一眼:“有何可笑?”
“奴婢說了,兩位夫人可不能責罰,”杜窈娘吞吞吐吐,“自古便有斷袖分桃之說,此前奴婢在行院之時,也曾遇著過。奴婢是想著,都帥和天師兩個,若是彼此親愛,這情形,著實是好看…”
許云蘿微微皺眉,杜窈娘便住口不再說了。倒是竇寶煙很是不解:“既好男風,為何還會去行院?”
“這天底下,奇奇怪怪的事多矣。”白吟霜見許云蘿不喜,便岔開話題,責備她道,“妹妹整日穿著這軍袍,我向來瞧著古怪,這十分的好顏色,全給遮住了。你這般年輕,燕京城里公認的第一美人兒,又不是買不起衣裳,干嘛不給自己裝扮得好看些兒。”
“打小就這般過來了,”許云蘿不以為意,“沐休之時,奴婢自然也會換一身。如今軍務繁忙,有時在西山那邊來不及趕回,也就顧不得了。再者——”
“再者什么,你總有這許多的緣由。”
許云蘿輕輕笑了笑:“再者,奴婢想必很快又要隨都帥出京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