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燕京朝廷從圖韃人手中奪回晉陽城,至今已經時近二載。百姓們眼瞧著城市漸漸變樣,修起了兩層三層的磚石樓房,并建起了自來水管網,將水接至各坊。各家各戶,廣用煤餅煤爐,城外的鐵廠、焦炭廠,規制巨大,城內商埠、銀行,如雨后春筍。還有新設的醫院、學堂等,這座原本就占地甚廣的千年古城,雖不及燕京之繁盛,卻也已經面貌一新。
“錦繡太原城!”文士們都慨嘆,“今日始覺此言不虛矣。”
文韻瑤所居的宅院,位于城池東南端的富民坊內,小巷幽深,青磚青瓦。方順清將坐騎栓好,四下打量一番,這才上前叩門。
見那位年輕的師監大人天黑之時突然來訪,文韻瑤大出意外,又有些手足無措,她請方順清進來,略一猶豫,才將院門栓上。
小小一處單開間的院落,靠墻處的竹架晾曬著衣物,屋子以木墻隔成前后兩間,家具陳設都十分寒素。文韻瑤請方順清在前屋坐著,自己扯了個小凳,為貴客烹水煎茶。
一燈如豆,方順清覷著文韻瑤,荊釵布裙,難掩秀色,單薄的身影坐在小凳之上忙碌,他想了想說道:“前日接了燕京樞密院傳來的軍令,方某如今已被擢為并州軍之檢校軍監矣。”
“是么,倒是要與將軍賀喜了。”文韻瑤對于軍階官職等事不甚了了,順嘴向他道賀。
“只是方某不日也將偕軍中同袍一道南下中原,蕩寇平虜。”方順清有些出神,“久疏戰陣,髀肉復生,頗有光陰虛耗之嘆也。”
文韻瑤沒有接話,她捧上茶盞,自己又退開一旁,默默坐著。“某自幼失怙,由家母撫養成人。”方順清自顧自說道,“去歲某將其接來晉陽,以養天年,不意忽有西征之事。及至朔方平定,才回晉陽,又要奉命南下,戎馬倥傯,未有寧時。”
“想必老夫人含辛茹苦,極是不易。”文韻瑤輕聲點頭,“奴婢父母俱亡,頗知將軍心中苦意。”
“家慈性情通達,每每囑咐某以國事為重,勿以家中掛念。只是臨行在即,難免心中惆悵。”方順清深吸一口氣,神色重新堅定起來,“四海晏平,有賴我輩,自然不敢落于人后。”
“將軍母子,皆深明大義,令人感佩。”文韻瑤想了想低聲說道,“臨別之時,奴婢無以為贈,且為將軍演奏一曲,以壯行色。”
她說著從墻上取下琵琶,輕撥快捻,一曲將軍令,慷慨激昂之聲,回響在凄清的小屋之中。
“掉劍龍纏臂,開旗火滿身。積尸川沒岸,流血野無塵。”方順清低聲細吟,腦中浮現出金戈鐵馬,萬里江山。自宣化,常山,遼東、新盧,直至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還有那些已經離去的戰友,一張張或熟悉、或生疏的面孔,無不走到他的面前,輕輕點頭致意,然后又消逝不見。
他回過神來,見那女子依然全神貫注,方順清便悄悄起身,離開了屋子。
官廨、軍營、府庫、糧倉草場等,皆位于晉陽內城之中。方順清如今的住處也在這里,宅中除了老夫人,便只有一個老仆。方老夫人如今年才五旬,卻已經是頭發灰白,面相蒼老,昔年貧苦的生活摧毀了她的容貌,但她依舊總是面帶微笑,神色從容。
方順清回宅之時,她正與老仆一道為兒子收拾衣物。方順清連忙上前,叮囑母親日后加衣添飯,小心保重身子。老夫人微微一笑:“這么多年,老身也都這么過來了,無須你格外囑咐。倒是我兒,先前說了門親事,尚未過門人就歿了。這些年,都帥鈞令吩咐,你征戰南北,眼見得就到了而立之年——老身聽說,你如今相識一位彈琵琶的小娘,想必其人,定然是性情甚好?”
方順清眼前浮現文韻瑤身影,他輕輕點頭,卻又搖頭:“孩兒如今出生入死,這成家之事,尚未細想。待孩兒返回,再向母親詳稟此事罷。”
“既是這等,老身想要抽空去瞧瞧她,想必不會唐突罷?也不知這女孩兒,叫什么名字?”方老夫人依然面帶笑意,輕輕問道。
方順清猶豫許久,才低聲道:“文韻瑤。”
于是并州五師出晉陽南下,經太行陘入河南,先駐于濟源,后又渡過黃河至鄭州西面之滎陽城,在與黃云樵、杜文實兩師會合之后,繼續南下,直至汝州地界。沿途見冬日山水,雪覆草地,頗覺蕭疏。方順清低吟“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之句,不覺熱淚盈眶。
到得汝州地界,三師人馬齊進至魯山,此時常玉貴已經率領楚州軍在后方駐訓的幾個師全數趕赴南陽。魯山地界雖空,大戰之前的緊張氣氛,已經令人感到迫在眉睫。方順清收起愁思,往各處營壘巡視,等著行營的軍令吩咐。
方方正正的汝州城,南臨汝水,西面北面,則有峴山、崆峒山、玉皇山、少室山。汝州府治和梁縣縣治共據一城,原本是山清水秀、人杰地靈之處。如今卻是逃民聚集,啼饑號寒。官府與軍隊都抽調大量人手予以救助。汝州原有窯廠,刺史章庭芝又加以擴建,并與常玉貴等人一道,組織民伕修路、運糧,以工代賑,才好容易緩解了災情。
劉清廓、周恒等人先后趕到此處,面議軍情。兩人見面寒暄,劉清廓便抱拳道:“忠武軍可東往汝陽,破汝陰,克壽州、濠州,與鎮武軍南北俱進。大總管以為如何?”
“方略不變,”周恒沉聲道,“兩軍俱從襄陽南下,取荊州、江夏,然后順流直下,克江州、和州,直搗江寧!至于淮南之地,就交與楊都督,咱們下江州、樅陽之后,再分兵接應之。”
“好,”劉清廓點點頭,“卑職知道了。”
跟隨劉清廓一道出潼關的原樞密院戰訓司參謀卓玉思忍不住道:“可是卑職聽說,雍丘城危在旦夕,楊都督那邊,恐怕未必有此戰力,能夠扭轉形勢,轉進淮南。”
“譚宗延譚軍監已率答里赤所部自中牟趕赴汴梁,只要汴梁不失,則豫東局勢無憂。”周恒神色不變,“你不要忘了,山東行營粟清海粟制軍麾下,還有十萬大軍呢,這一支兵,即日就將圍臨沂而南下下邳。徐智玄縱有通天手段,又能如何?”
于是劉清廓也不等石忠財、伍中柏等人趕到,便率領徐珪所部之雍州軍,南下魯山,與方順清合兵一處,八萬人馬,連同數萬民伕,浩浩蕩蕩,經魯陽關、向城等處,開赴南陽。
周恒則將方略細節,快馬飛報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