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外話音未落,夏志明身體一閃,瞬間出現在一地污穢之側,一手輕挑,挑起倒地的老邁掏糞工,隨手送到一邊,另一只手略一抬,正好握住飛落的皮鞭。
鞭子有倒刺,很鋒利,鮮血登時沿著他的指縫淌下。
楊玉英和林官連忙下車,林官直接走過去拿出條手帕給他包扎好傷口。
夏志明的目光卻落在揮鞭的小姑娘發髻上,上面有一支精巧的發簪。
他認識那簪子的工藝,天下除了他二叔,再無人能制。
這一老二少,自斡國而來。
夏志明沒有去看林官。
官道上側倒了一輛糞車,各種污穢物滾得滿地都是,好些人被波及,沾了滿鞋滿衣的臟污,個個忍不住破口大罵,惡心的不行。
剛剛進城的行人登時亂了秩序,人人走避。
夏志明伸手奪鞭,氣勢洶洶,他對面站的小公子卻顧不得說什么,白著臉,跑到一邊,‘嘔’一聲,吐了。
另外一個小公子氣色也相當糟糕,搖搖欲墜,一副很快就要暈過去的模樣。
到是隨后下了馬車,站在一旁的老人家,神色和緩淡定,先沖夏志明一笑:“多謝公子阻攔我這孫兒,他手上的功夫不行,不知輕重,真打到普通人身上,怕是要出人命了。”
說著,便轉頭看趴在道旁吐得昏天暗地的孫子,搖搖頭,“你若再這般任性驕狂,你便給我回去吧,我周家自古以來便沒有欺凌老弱的子孫。”
那小公子臉色慘白,卻是忽然掉下淚,一開口聲音甜糯,竟是女音:“回就回,嗚嗚,你把我帶在身邊,不就是想把我嫁回來?做夢,此后若是見不到蕭然哥哥,見不到阿林保哥哥,也見不到安遠,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老人臉色登時有些發青,似乎怒氣蒸騰,但終究還是嘆了口氣,神色衰敗,許久搖頭道:“你多想了,我哪里還有臉面見我那些老朋友,就是你想嫁,我也找不出好兒郎來配你。”
那邊掏糞的老人已經讓林官扶起,坐在一旁休息,似也沒有大礙。
夏志明沉默了片刻,看在這老人通情達理的份上,到不想同他們多計較。
他本是謙謙君子,一向擅長體會旁人的難處。
此時官道上人流洶涌,守門的官兵焦頭爛額,連連呵斥,個個面色不善。
夏志明上去與他們說了兩句,官兵們才閉了嘴,他四下一看,挽起衣袖,去旁邊酒肆借來些工具,低頭認認真真幫著清理了污物。
林官嘆了口氣,哀嘆:“我連陪你清糞的事都做了,以后少找我麻煩。”
他居然也沒叫苦叫累,還跟上來幫忙,到是頗為難得。
楊玉英和夏志明都看了他兩眼,很是意味深長,林官卻是素來臉皮厚,半點不放在心上。
那位老爺子也很拉得下臉面,動作比夏志明還利索得多,更不要說林官這個幫倒忙的。
一番辛苦,待路邊清潔干凈,這一行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沾染了些異味。
正好附近便有驛館,干脆就直接進去修整。
洗漱完,換了身新衣服,那老爺子大口喘了幾口粗氣,只覺得頭暈目眩,苦笑:“真是老了,干這么點小活就累得要死要活,今晚是走不了嘍。”
他們身份顯然不同尋常,驛館的人看過文書,竟把這老人家和他的兒孫隨從安排在驛館最大的院子,連兩個五品的過路官員都給讓了位。
林官也捶了捶酸痛不已的胳膊,癱在椅子上不肯動。
“現在離書院沒有多遠的路了!”
夏志明和楊玉英嘆了口氣,還是一人一邊拖著他直接拖回房間,一進屋,夏志明就砰一聲把人扔床上,蹙眉問,“為什么阻人家去路?”
林官:“啊?”
“又裝傻。”
夏志明嘆氣,“我和玉英都不是瞎子,那掏糞工分明認得你。”
楊玉英也笑:“你下次傳遞信號,能不能想個更好些的法子,在我的馬車上劃來劃去,家里小侍女們會罵人。”
林官無奈:“……你們能不要那么聰明。”
他頓了頓:“我自有我的道理。”
夏志明沉默片刻,盯著他半晌,冷聲道:“隨你,反正你總有道理!”
說完徑直起身,甩門而去。
林官又大大地嘆了口氣,也不只是是真還是故意,臉上露出些許憂愁。
夜幕降臨,月色甚美,楊玉英一時卻睡不著,影影綽綽地看到月影爬上石板,又上欄桿,林官似乎踏著夜色出了門,她想了想,也沒去管。
說白了,她與林官只是同學而已。
楊玉英曾好奇,看過一眼林官入書院時填寫的資料,他出身很尋常,又有些不尋常。
母親是柳國公愛妾的姨表姐妹,父親是現任敬國公庶弟,自幼也是在敬國公府長大。
只是他這樣的身份,自也不受重視,同時不怎么受約束,也不知有何際遇,竟自己拜了好幾位名士為師。
真正說起來,他同夏志明還是師兄弟,兩個人自幼在一處讀書。
或許正因如此,關系才這般親近。
楊玉英也是隨意一想,就裹著被子舒舒服服睡了過去。
一直到天色發明,隱隱聞見飯香,楊玉英也沒聽見林官那小子回房間去。
不徐不疾地起身,吐出肺腑之濁氣,又吸入一口晨日初升的氣息,楊玉英舒展開筋骨,剛想練一會兒劍,就看到園子對面,月亮門那里,林官正同昨夜意圖揮鞭傷人的小姑娘說話。
也不知說了句什么,那姑娘似乎惱羞成怒,抬手便是一巴掌。
她似是力氣極大,不懂控制,林官整個人橫飛,一頭撞上假山,鮮血噴流。
楊玉英登時大驚,夏志明也剛好出門,一眼看到地上的鮮血,腿下發軟,撐了下墻才站穩,轉瞬間飛撲而至。
林官人倒在地上,本就蒼白的臉更是白得沒了血色,夏志明一時甚至不敢伸手去碰他。
還是楊玉英冷靜,撕下衣服給他止血,又試了試呼吸,摸了摸脈搏,這才松了口氣:“沒事。”
那小姑娘也嚇壞了,不知所措地哭道:“是他調戲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夏志明忍了又忍,沒忍住瞪了那小姑娘一眼,嚇得對方一頭撲進聽見動靜尋過來的祖父懷里。
半個時辰后,林官緩緩睜開眼。
楊玉英嘆了口氣:“那老爺子竟是周兆,呵,你真是好大的膽子!”頓了頓又道,“他馬上就要走,誰也不可能攔得住。”
林官吐出口氣,輕聲道:“他們從登州趕到京城,走得再慢,十天也能到……十天不夠,至少要半月,還不能讓此人察覺有異。”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