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濟橋以西的這一片巷子,多年來一直混亂,可整改力度卻著實算得上輕微。
像這等地處,生活的都是些升斗小民,哪怕明知道此地混亂,也顯少有人會為了他們大動干戈。
都說大順朝朝政尚清明,可偌大一國家,偌大一京城,總也難盡善盡美。
不過這一次,為了徹底清除高橋的勢力,光是皇城司的使臣們就來了十幾個,更不要說那些禁軍官兵,整個區域都被翻了個底朝天,小偷小摸掃出來不知多少,數都數不清,一口氣把大牢塞得滿滿當當。
此后怕是應該能清凈個幾年。
院子里遍地血海。
沈云及時下手把沈嘉從火里撈出來,其他人也搶救及時,到還安全,只是袖子上也沾了點火星,有點灼傷的痕跡。
整個場面亂到如此程度,蕭寒這等見多識廣的也茫然。
楊玉英嘆了口氣,把沈云按回去:“蕭將軍,你帶著蕭宵先走,請太醫給孩子看看。”
“令風,帶你的人去滅火。”
這一片都是木質結構的房屋,若非當初高橋布置時也有想過控制火勢,恐怕問題更嚴重。
交代完,她才一巴掌拍昏已經尖叫到失語,情緒徹底崩潰的沈嘉。轉頭再讓人去請大夫。
一直到天將暮,一應事務總算處理了七七八八。
沈令風看著楊玉英備車,帶著沈嘉就走,登時眼睛大睜,急得臉色都綠了。
楊玉英無語,她自是不大想理會,可沈嘉沒受重傷還無妨,都這樣了,沈云能不管?
“送去蕭家?”
沈令風眼珠子一轉,給出了個主意。
楊玉英到還真覺得這主意不錯。
只是沈云恨恨地瞪了沈嘉好幾眼,卻又嘆了口氣。
沈嘉即便處于昏迷中,身體還是不停地抽搐,疼得四處抓撓,頭發早就燒得坑坑洼洼,頭皮傷得最重,小半個左臉傷勢看起來很是恐怖。
先不說別的,親生兒子被她綁架,誰能不恨?
沈云知道時,又嚇又氣,真以為自己見到沈嘉,會撲過去一口一口把她咬死。
可再恨,這回也狠不下心扔下她不管。
“先交給大伯娘。”
沈嘉這狀況,放哪兒生還的可能都小,至于蕭家,送她去,那就是要她死。
“她犯了罪,自會得到公正的審判。在那之前,讓她回大伯娘身邊去。”
一行人浩浩湯湯回到沈家。
沈家大伯看到女兒的模樣,一時怔住,半晌,卻只是嘆了口氣,嘴唇蠕動:“這孩子,心生病了。”
他其實已經預測到女兒的未來不會很好,可是雖然女兒傷透了他的心,但是,他還是盼著自己的判斷出錯。
他的女兒,能有個好的結局。
當時沈嘉被蕭家退婚,沈家大伯夫妻就想過,哪怕跪著求爹爹,哪怕對不起二弟,即便要同二弟徹底分家,兄弟二人不相往來,他也要留下女兒。
他們夫妻只有沈嘉一個孩子,別看是個女兒,可從小便捧在掌心里小心寵愛呵護。
養了近二十年的姑娘,那就是他們的心頭肉,怎能不疼愛?
可是,沈嘉離開蕭家,卻連想都沒想到父母。
沈廣宗到現在還記得,那日,他聽到女兒決絕地同他和妻子說“我已不是沈家人,我要做什么,不勞你們費心。”
那次接走女兒的人一看就不是善類。
他被人打了兩拳,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撞破了頭,女兒卻連頭都不肯回。
“哎!”
沈廣宗早就決定,只當他們夫妻,從不曾養過孩子。
女兒好時,他們不再去管,女兒落難,他們能周全多少,就周全多少。
沈嘉的傷,似乎很重,但是出乎意料,卻沒發生太大的危險。
蕭寒特意去宮里求了御醫,各種好藥材都用上。
三日后,傷情就被很好地控制住,剩下的唯有小心調養。
微風帶來一點不知名的花香,沈嘉慢慢睜開眼,目光呆滯,神情恍惚了一瞬,目光落在正和醫女說話的沈云身上,駭然色變:“是你?”
她聲音一出口,就戛然而止。
其實聲音非常細弱,又是沙啞難聽得厲害,渾身火燒火燎的難受她甚至不敢去細想,到底發生了什么。
沈嘉身體蜷縮,顫抖著伸手想去碰一碰自己的臉,沈云蹙眉,沒說什么。
旁邊兩個女醫連忙把她的手塞到束縛帶中。
事實上,沈嘉現在沒有力氣,她能抬起手都極不容易,說話聲音也不高,沈云又沒太用心,一時到不曾聽清楚。
看到沈嘉醒了,沈云便同醫女交代了幾句,起身離開,換大伯娘過來。
沈云實在不知自己還有什么話,需要同沈嘉說的。
沈家書香門第,她幼承庭訓,嫁人以前學的都是管家理事,相夫教子,自以為也做得不錯。
生下霄霄,損了容貌,她也急,也焦慮,可從沒覺得自己會和蕭寒和離。
沈嘉她說,自己同蕭寒沒有愛情。
沒有愛情可是他們有孩子!
別管有什么沒什么,她反正并不想再見他們中任何一人。
高橋早在三年前,就是大順通緝的欽命要犯。
寧王謀逆的案子,很多人都說是寧王要為至交報仇,才一時沖動做出來的。
大家都知道這說法頗離譜,但也能看得出,高橋在寧王心中的地位。
這回的案子事涉高橋,沈嘉和她既然牽扯上,自然也要受審。
她真正清醒過來的第一日,連一時片刻都不肯耽誤,刑部的人就直接把她帶走。
臨走這一天,沈嘉終于看見了鏡子。
鏡子里,她頭發全被剔除,頭上臉上涂滿褐色藥膏,即便藥膏覆蓋下,也能看得出猙獰的痕跡。
“啊啊!”
沈嘉登時發出短促的哀嚎!
沈廣宗天旋地轉,一頭栽倒,大房霎時亂了套。
就連沈廣繼和鄭月娥也不禁嘆了口氣。
前兩日,鄭月娥還說沈嘉是得了報應,活該!可此時此刻,竟忍不住難受。
沈嘉小時候,那是同沈云放在一處養,鄭月娥何嘗沒給她梳頭縫衣。
如今再恨,她其實心底深處,也并不想讓那孩子落到這等悲慘境地。
“自作自受!”
鄭月娥念了兩句,閉上嘴。
沈嘉哪里有姐妹之情,與蕭寒的事且不說,她這回要害的,可是自己的親外孫。
一念及此,憤恨又起,鄭月娥對沈令風耳提面命,不許管沈嘉的事。
他們沈家前頭才因為寧王栽了個大跟頭,好不容易后生小輩們爭氣,沒讓沈家就那么掉下去,如今哪里還敢再牽扯到那些個事情里面。
這也幸虧沈嘉已經讓老爺子逐出家門,交代過族里,將其除族,否則,怕是要連累全家老小。
沈令風:“”
他臉上難道長著善良二字?
問問軍中兄弟們,誰不知他沈令風心黑手黑!沈嘉就是平安康泰,他都會找準機會給她個大教訓,如今他更巴不得對方死得不再死!
沈令風嘴里嘀嘀咕咕地從母親這兒出來,一回自己房間,就見他姐姐正和媳婦肩并肩坐在桌子上說話,兩個人頭抵著頭,神色都極肅穆。
他心里一咯噔,急聲道:“難不成又出了事?是不是沈嘉鬧的?她又干了什么。”
楊玉英失笑:“人家沈嘉人都跟刑部的人走了,還能找我們麻煩?”
話音未落,就聽外頭有小廝道:“大小姐,刑部的祝大人派人送了信過來。”
楊玉英一愣,姐弟兩個面面相覷,都有些意外。
沈令風忙開門,幫著接過信遞給自家姐姐,眉頭緊蹙:“我們可和刑部祝大人沒來往,因為沈嘉?”
楊玉英展開信細讀。
信中道,沈嘉受審,刑部的人費了好大的力氣打壓她的心志,審到今日,沈嘉的防線已被突破,但是她提出必須要見一見沈云,見完了,她就交代她所有知道的事情。
沈令風眉頭緊蹙:“祝大人糊涂了?沈嘉能知道什么?沈嘉為什么想見姐姐?”
“我去看看。”
楊玉英掃了一眼在識海里裝作不在意,其實根本掩飾不住好奇與惆悵的沈云,便開口應下。
“祝大人在刑部做了十年,鮮少出錯,他既相邀,必是沈嘉真知道點東西。”
刑部大牢
女牢的環境自然是不大好,但她現在對身外的一切都無知無覺。
地上一洼積水,積水里映著模模糊糊的臉,她仔細一看,就是不去看糊滿了藥膏的傷疤,她也顯得衰老,蒼白,憔悴
沈嘉抬手猛地捂住自己的臉,死死按住,身體劇烈顫抖。
為什么會這樣?
耳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沈嘉抬頭,一眼看到蕭寒背著光走進來。
她猛地站起身,死死抓住護欄,剛想說什么,就看到沈云立在蕭寒身后。
沈嘉的腦子里嗡一聲,幾乎只剎那間,有種一直維持的東西徹底破碎掉了。
“為什么我不行?”
沈嘉大哭。
她聲音干澀的厲害,“為什么你能給沈云的,都不肯給我?”
沈云蹙眉,總覺得沈嘉的腦子出現了問題,也許燒傷也能影響腦子?
這位年輕將軍是個什么性情,天下誰人不知?此人非常重視規矩,說白了就是刻板。
這樣一個人為了她去求自己的父母,去跪岳父母家的門檻,明知道不對,還是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蕭寒甚至沒讓沈嘉面對太多的責難,他把所有的責任都背了,對任何人都是說,他移情別戀,不愛自己的妻子,他要和離,沈嘉和沈云都是受害者,只有他一個人是罪人。
他不遺余力地去保護沈嘉,那種瘋狂的勁頭,沈云想起來都覺得有些害怕。
現在,沈嘉說,蕭寒不肯給她?她是想要蕭寒給她什么?
沈嘉聽不見沈云的心聲,只癡癡地看著蕭寒。
她吃了藥,那藥有鎮痛的作用,也有些特別的成分。
最近一段時間,刑部的人對沈嘉上了許多手段。
她的精神極為糟糕,這兩天一直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刑部那邊也因此問出不少內情。
他們都沒想到,沈嘉居然知道很多東西,雖然有些東西很潦草,似是而非,但有些東西,卻是讓人驚心不已。
以至于一開始帶走沈嘉,只是正常走個程序,在刑部的人心目中,這姑娘就是個一時腦子壞了,走岔了道的傻女人,再不然便是讓高橋威逼利誘地做了些事。
可現在套出一堆不在計劃中的內容,他們到不敢輕視,連刑部祝大人都被驚動了。
所以才勞動沈云親自走一趟。
沈嘉的瞳孔略有點渙散,好像對不準人,蕭寒輕輕蹙眉,低聲問:“你要見沈云?有什么事,說。”
蕭寒的聲音平平淡淡。
沈嘉瞬間身體僵硬,慢慢扶著護欄坐下去。
沈云到是覺得極正常,心中還暗贊,蕭將軍還真是喜歡沈嘉。
幸好和離了。
若不是喜歡,蕭寒怎么會來見她?還偏偏趕在她來的時候。
沈云同蕭寒到底做過夫妻,說是聚少離多,也不會完全不了解。
她看得出來,蕭寒或許自己沒想到,但他下意識有點擔心自己為難沈嘉,所以,才一起過來。
沈嘉卻抖得坐都坐不住,半癱在地上,失聲痛哭:“三十年,三十年的壽數,換來的就是這般?”
她哭得涕淚橫飛。
“我用三十年,換一個贏得你的機會,我贏了嗎?這也算贏嗎?”
蕭寒愕然。
沈云也完全不知所措。
發現黑商活動痕跡,坐標已記錄,請守望者密切關注。
楊玉英:“”
這黑話她有點聽不懂,但是,沈嘉不太對勁。
楊玉英因為身在局中,到真沒想過沈嘉會出什么問題。
她還沒來得及再去檢查系統界面,沈嘉慢慢伸出手,抓住蕭寒的衣擺:“我愛了你兩生兩世,這兩世,我只傾慕過你一人,只愛你一人。”
“你知道,我發現自己忽然回到過去的時候有多高興嗎?可是你已經娶了沈云,你們都有孩子了,一道霹靂下來,我恨不得去死,我想去死!”
“可是我不甘心,憑什么我都逆轉了人生,還是得不到你。”
沈嘉伏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蕭寒這下也愣住。
沈嘉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