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炸機還在轟炸。
楊玉英沖入戰壕又翻了上去。
一片硝煙滾滾,后頭李連長和王連長等幾個軍官一眼看見,神色驟變。
王連長一邊縮頭躲在防御工事后面,一邊迎著爆炸怒罵:“混賬,干什么去!”
張老此時已被護在防空洞里,尋了半天,沒有找到楊玉英,急得恨不得現在就跑出去找人。
兩個警衛員不得已,只好一人抱胳膊,一人抱腰,死死拽著他。
“你們拉著我干什么,我多大年紀了?我六十的人,難道還能再活六十歲?我現在就死了,他奶奶的也不虧!”
“你們知道小林是什么人?她才不到二十歲,是非常出色的翻譯家,也是相當優秀的航空工程師,她活下來,能給我們造中國人自己的飛機,懂嗎,懂嗎?”
張老聲音嘶啞,吼得腦袋發昏,撲通一聲坐下,氣喘吁吁,幾乎要昏迷過去。
警衛員趕緊給他喂水。
張老一下子就淚流滿面:“林婉娘你個混球,你,你!你回來了爺爺我非揍你一頓不可。”
他老人家當了一輩子斯文人,哪怕是對日本兵,除了畜生兩個字,也不會罵別的,現在想罵楊玉英,一樣找不到詞。
明明他都想好,林婉娘一回來,自己就把人打包和傷兵一起送回琴島去。
那小妮子卻這般不聽話。
“等她回來,趕緊把人給我送走!”
李連長他們退回來之后,誰都不敢說,看見楊玉英迎著轟炸機的爆炸沖出去,現在不知所蹤,此時都覺得楊玉英這回肯定回不來,心中一團亂麻,面上卻不敢顯露,更不敢跟張老說。
這還沒說,張老就要暈過去,要是說了,張老有個好歹,那可怎么得了!
幸而沒一會兒楊帆鬼哭狼嚎地被塞進來,說是林婉娘把她送過來的。
李連長才松了口氣。
看來是沒死。
天蒙蒙亮,轟炸終于停了。
李連長跟火燒屁股似的直奔戰壕,剛安排學員兵們都進去,就看見楊玉英蹲在后頭指揮部的帳篷外,正捧著臉大的西瓜在那兒啃。
“哪來的西瓜?”
雖然老百姓們給他們送了很多東西,可是糧食也便罷了,西瓜這類肯定是不能要。
楊玉英向戰壕外瞥了一眼。
李連長登時心驚肉跳。
“別蹲在陣地上,這馬上就要開戰。”
楊玉英大腿上被彈片剮蹭了一家伙,這會兒剛止住血,掃了一眼,看那些孩子們連槍都拿不好,心下嘆氣。
她還沒說話,只聽轟隆轟隆的響聲。
遠處隱隱有人影和坦克蜂擁而至。
楊玉英聽到周圍學員們的哭聲此起彼伏,可是哭過,這些孩子們握緊了手中的槍。
轟隆!
密集的炮擊聲響起,炮彈轟在戰壕上,巨石開裂,泥土翻滾,一群學員兵頓時亂了,哭喊聲一片,教官們的呵斥聲伴隨著嚎哭,周圍一團混亂。
楊玉英并不覺得奇怪。
換做她當年沒穿到元帥那兒時,見到這等場面,她的表現絕對只會比這些孩子更糟糕。
學員兵們雖然接受過訓練,可是并沒有經歷過戰爭。
炮火之下,震動聲響起,不用看也知道日軍在炮火的掩護下開始沖鋒。
楊玉英深吸口氣,默默計數,十、九、八、七、六……
轟隆。
正在行進中的坦克忽然打著旋滑動,本來開出去的炮彈一炮打入了日本步兵的方陣。
轉瞬間坦克傾倒,重重砸了過去,一時間,日軍的沖鋒頓時受阻,步兵們被撞得暈頭轉向。
鮮血噴流,斷肢無數。
楊玉英蹭一下躥上去,食指含在口中吹出一聲尖利的哨子。
李連長滿頭霧水,只聽地面上刺啦刺啦地響動,好像有什么東西從地底下鉆動,似乎有耗子,也有兔子一類。
他還沒反應過來,地面上就冒出好些巴掌大小的竹筒,竹筒轉眼間爆開。
灰色的粉塵霧氣中,無數的銀針形成一片針網。
正沖鋒中的日本兵,齊齊哀嚎,好些士兵捂眼的捂眼,抱頭的抱頭,滿身狼狽。
李連長看得眼珠子都凸出來。
“好,好……”
“打!”
楊玉英一槍結果一小隊長。
身邊的學員兵瘋了似的扣動扳機,他們什么都不懂,前幾日剛剛拿到槍,別說瞄準,能把子彈順順當當地射出去,不打到天上,不打到自己人,已經是楊玉英提前要求加班加點訓練的成果。
李連長卻已經很滿意。
如果不是楊玉英要求,這些學員兵們估計等到開始打,才有機會摸到槍械。
畢竟軍中槍械也不多,就是古舊的漢陽造也難人手一把,子彈更少,以前是真沒想過要現在就武裝這些學生。
從拂曉時分,日軍開始進攻,整整兩個小時。
日軍遭遇了毒針,毒粉,毒箭,地釘,地陷,坦克翻倒等一系列的災難。
沖殺過來的日兵十不存一。
楊玉英身邊這些學員兵,他們完全不知戰爭為何物,訓練時被教導的技巧,能熟練運用的百中無一。
可刀掉了就用牙,手不夠用還有腳,死也要拖一個墊背。一個人拼不過,就五個,六個,甚至十個去換一個敵人!
楊玉英厲聲道:“結陣,三人一陣,忘了嗎?”
她像趕鴨子一樣把這些孩子們趕入適合的陣眼,
整個陣地上所有的溝壑戰壕,已經一夜之間統合成整體,變成一座步步危機的迷魂陣。
很簡陋,畢竟要保證自己人不觸動陷阱,并不是那么容易,但也很有用。
楊玉英沒有教過這些學生陣法,她也沒時間,學員兵同樣沒有時間,這些日本人,根本沒有給他們留下成長的時間。
而且,誰能想到要讓這些年輕的學生們上戰場?
天時地利,楊玉英都占。
可鮮血還是在戰壕中流淌。
年輕的學生瞪著眼倒下去,手中還死死抱著日本兵的腿。
敵人的進攻一次又一次被打退!
打到日本兵的進攻都不得不遲緩了。
日軍小隊長壽山滿簡直不敢置信:“坦克為什么會開不過去?”
一共才不到幾百米的距離,撂倒了四輛坦克,正好阻斷沖鋒。
大日本英勇的士兵死得冤枉!
就這么短短一遲疑,給了訓練團喘息之機,大家終于等到了援軍。
楊玉英回頭把虛脫地癱在戰壕里的小家伙扶起來。
李連長領著人迅速收斂尸體。
楊玉英舉目,前方硝煙無盡,戰火熊熊,輕聲道:“撤往燕平,立刻。”
李連長一愣:“我們沒接到命令。”
“命令已經下了。”楊玉英冷聲道,“先做準備。”
果然,正午時分,衛戍區的佟長官帶著命令和援軍同學員兵們匯合。
佟長官一到,忽然走過來握住楊玉英的手臂:“姑娘,謝謝你為我華國保全了這些火種。”
楊玉英愣了下。
整個訓練營,這位佟長官算是總教官,不知多少青年學子慕佟長官之名,投筆從戎,千里迢迢而至,也難怪他拼死也要趕來救援。
回頭看了眼訓練營的學員兵。
有一百多個年輕的生命永遠留在了這片陣地上。
楊玉英一個人無法左右戰局,可是她一個人,卻做到了以一當十,以一當百,以一當千。
佟長官看過戰報,簡直不敢置信,又是慶幸不已。
如果沒有楊玉英,先是轟炸,再是交火,這些十六七歲的娃娃兵,連槍都打不利索,若是運氣好,能留下半數便是萬幸。
楊玉英卻一點也不高興。
部隊撤出南苑,一步步走向燕平城。
燕平城巍峨的城墻,猶如一條巨龍橫臥,給人無窮無盡的勇氣。
楊玉英看著前方村莊,不見炊煙,心神不定。
宋青身邊的內奸找到了嗎?
系統日志上只能看到和自己有關的事情。
她本能地感覺到危險,如芒在背。
(警告:林婉娘即將進入日軍包圍圈,慘死當場。)
楊玉英轉頭看身邊一張張年輕的臉,心中忽然壓不住怒氣,燒得她胃里都難受的厲害!
以為沒有小地圖,她就不能分辨敵我,失去預判戰場形勢的能力?
當靈覺擴大一百倍,風為她耳,樹為她目,沒有什么是不可能。
楊玉英深吸了口氣,鄭重道:“佟長官,如果你相信我,現在開始,由我來指路,大家跟我走。”
“……好。”
清風徐徐,夕陽晚照。
伙夫路大背著鍋,抬頭看被鍍上了一層金彩的燕平城。
他心里直犯迷糊。
這是……平安撤出來了?可怎么撤出來的?
他只是一介伙夫,卻也知道這一路上危機重重,遭遇了三次伏擊。
可是自家軍隊如有神助,不光沒被圈到圈套里去,還把那幫小鬼子,像套兔子似的給套了。
現在他們后勤車隊的車上還裝了老些雜七雜八的戰利品。
要不是怕耽誤行軍速度,東西還能更多。
三個小時前路過花時村,上頭便吩咐下來,忽然分兵,讓后勤車隊連馬夫帶伙夫上了車。
佟長官帶著百十個騎兵不知道去了哪兒,緊接又是槍又是炮,前頭花時村便開了火,他離得最近,眼看著林先生那么個又秀氣又漂亮的姑娘,三兩下就躥上房,然后日軍那兩挺花機關就調頭掃射。
尸體轉瞬躺了一地。
路大看著燕平城的城墻,心里的后怕過去,就不知不覺地哼起小曲。他家就在燕平附近,雖然回不去,可離得近些,他還活著,心中依舊很是快活。
可事實上,此時燕平城內幾位長官,還有楊玉英,心中都很是沉重。
楊玉英一進燕平城,遠遠看去,正好看見宋玉和魯參謀蹲在地上交頭接耳。
宋玉長得挺拔又漂亮,他和軍中那些糙漢子不同,比較愛美,每天洗漱都要把臉洗得光滑干凈,胡子刮得一絲不剩,指甲也修剪得干干凈凈。
現在可好,宋侍衛長蓬頭垢面,胳膊用臟兮兮的紗布吊著,衣服破破爛爛得和叫花子也相差無幾。
魯參謀人瘦了好幾圈,本來是個強壯漢子,此時似乎一把能摸到骨頭。
楊玉英笑了笑,到是挺高興,好歹都活著。
她早知道宋珧宋虎臣的保安軍已開赴前線,訓練營在南苑打的時候,他們也在前線和敵人交火,訓練營這小兩千的學生能平平安安撤下來,也有他們硬擋住了日軍的沖鋒,牽制住敵人的緣故。
“小姐!”
宋玉抬頭看過來,如遭晴天霹靂,整個人都愣在當場。
楊玉英看宋玉覺得他好慘,卻不知宋玉看到她,簡直要嚇死了。
小姑娘臉色慘白,眼窩深陷,頭發掉得只剩下薄薄一綹,緊緊貼著頭皮,簡直像一朵枯萎的花。
以前楊玉英多好看,國色天香也不為過。
如今遠處看,不認識的絕對認不出來,大晚上見到,說不得還以為是具骷髏。
“哇!”
宋玉挨槍子的時候沒哭,這會兒嚎啕不止,魯參謀堵他的嘴都沒堵住。
楊玉英:“……”
左右一片哭聲,宋玉這死了爹的哀嚎,到也不稀罕。
“別號喪了,人還活著,有什么不滿意的。”
楊玉英走過去坐下。
她的情況沒有她外表表現出來的那么慘。
之所以變成這副模樣,純粹是驟然修煉了一門邪門的功法導致的。
皇城司的藏書中,除了正經的秘籍,也有些邪門歪道的東西,楊玉英現在練的速成功法就是消耗掉未來的潛力和生命,來暫時性的提升修為。
這么做很惡劣,畢竟這具身體并不是楊玉英的。
修行了這些法門,林家小姑娘必然早死。
但她已經想好了,臨走之前見到小姑娘,她教她養靈決,一定幫她補養回來。
皇城司自家的藏書,總有解決之法。
此時她也說不上后悔,都不用閉眼,面前已能看到從腳下蔓延出去層層疊疊的尸骨。
遭逢亂世,徒呼奈何!
身后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楊玉英回頭,就見宋珧立在墻根底下抽煙。
“大部隊要撤出燕平。”
宋珧深吸了口氣,重重吐出,臉上多出來的傷疤不顯猙獰,反而有點寥落。
“我不走。我宋虎臣,不當逃兵。”
楊玉英笑了笑:“我也還有一件事沒有做完。”
宋玉抹了把淚,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把頭往墻上一靠:“我還沒娶婆娘!”
無數人不甘心,不甘愿,大部隊依舊要撤離了,他們將燕平這座華國的明珠,古老的城池,拋棄在日本人的鐵蹄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