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英沉默無言。
林官也靜了片刻,輕聲道:“外人不知道,皇城司內部和皇室中都流傳一種說法,太宗的永吉陵陪葬了一批前朝寶藏,是太宗特意留存下來,若有朝一日大順朝到破亡的時刻,開啟陵墓,可以借用寶藏力挽狂瀾。”
“夏志明說,永吉陵中有可起死回生的神藥,能救我性命。”林官嘆氣,“這小半年來,那小子一直在琢磨怎么去盜墓……我覺得他已經瘋了。”
“如果要是普通的墓穴,哪怕是王侯的墓穴,夏志明非要盜,我沒法子,自只能舍命陪君子,但現在他要掀的是太宗皇帝的永吉陵,就算他真忽然變成神仙,把墓給盜成了,那也是誅九族的死罪。”
楊玉英眨了眨眼:“陛下正施行新政,誅九族這個罪名已經不復存在,無論是誰犯罪,都不再連坐。”
林官:“……”
兩個人,兩雙眼這么一對,林官心里一咯噔,驚問:“你想干什么?可別跟夏志明一起發瘋。”
一個人發瘋,他已是精疲力竭,再多一個,也不必怕這勞什子的毒,不等被毒死,自己先被氣死。
楊玉英略略回頭,就見夏志明出現在門前,肩膀上皇城司常見的藏青色披風略有些松,額頭微汗,神色凝重。
不等夏志明說話,楊玉英一揚眉:“永吉陵的機關圖,你現在有多少,全嗎?”
林官咚一聲倒在床上,閉目等死。
夏志明推門而入,只在桌前坐下,蹙眉看著楊玉英,沉吟良久,終究道:“咱們皇城司有一塊兒,我已經到手,剛剛抓到的那群人手中有一部分,還有靜山伯府有一部分圖紙。”
說話時,夏志明極冷靜,又顯得有些冷酷。
“戚尋狡詐,從不在外透露消息,我派的探子沒查到任何我想要的東西,好在他年輕時不懂事,終留下了把柄,總歸有讓他屈服的法子。”
靜山伯戚尋,多年來都十分低調,京城里大部分人都把戚家視為已落魄的勛貴之家。
類似戚家這樣的,京城還有無數人家,既不會讓人特別輕視欺負,也不會太被當回事。
戚尋對孩子們家教頗嚴,府中上下也沒有劣跡,但讓夏志明盯上,讓皇城司盯上,除非他當真清白無暇,或者足夠識趣,老老實實把夏志明想要的拱手奉上,否則,肯定要倒霉。
但戚尋留下的小辮子不少,想抓很容易。
他想識趣,卻又太難。
那不是一般的事,永吉陵是太宗陵寢,妄動皇陵是什么罪過?就是尋常盜墓,那也是大罪,重罪,盜皇陵?一家老小的腦袋都不夠砍,子孫幾代人都別想得了好,九族要受牽連。
楊玉英沉聲道:“我也有一部分永吉陵的機關圖,等下拿來給你,你對一對,還能不能拼湊齊全。”
夏志明大驚,猛地起身:“你!”
只是一個字吐出,終究不知該繼續說什么。
夏志明沉默許久:“真不想把你牽連進去,這事,本也不是人多就管用。”
可夏志明和林官都很了解楊玉英,事已至此,想甩開她,談何容易?楊玉英此人,那就不是個會聽人勸的。
能在皇城司立足,闖出一番名堂的年輕男女,哪個不是性格倔強,只聽從本心,很難被說服。
林官抱著被子,舒展開身體躺平,閉上眼睛,輕嘆:“你們就趁著我這會兒沒力氣,可著勁欺負人。”
楊玉英坐下同夏志明說了半晌話,才借著夜色又回到靜山伯府,在伯府這等地方,她自然是來去自如,何況這幾日家里亂騰得很,也沒人在意她這小小的偏僻院落。
回了屋,蓮蓮過來點亮一盞燈,替她換過被褥,低聲道:“剛剛林依依小姐來找,春梅只說小姐累得很,已經睡下,把人擋了。”
“可有說找我何事?”
“林小姐只道是想商量一下伯爺的事。”
楊玉英點點頭,就讓蓮蓮去歇著。
這幾日,靜山伯府這邊一直在疏通關系,想進去探望戚尋,更想先打點關系,讓人先回家,只是京兆府這一回尤其固執,不許人探望,也不肯通融。
一開始戚明和戚正還沒太焦慮,但因為京兆府的態度,他們都不自覺有些不安。連戚芳齡也是愁云慘淡。
楊玉英上床歇了,一時有些睡不著,靜山伯府風雨飄搖,就如殘燭,隨時可能火光熄滅。
全是因為戚尋的確做錯了事。
夏志明確實用了手段,但他有自己的驕傲,哪怕為了讓林官活,也絕不會憑空制造冤假錯案。
所以戚尋有此下場,是因為他本該有這樣的下場。
楊玉英此時就忍不住在回想戚尋相關的檔案。
現在的靜山伯戚尋是個穩重的老人家,喜歡古玩古董,平時事不多,朝中那些紛爭也從不參與。
按照戚明和戚正這兩兄弟,私底下對自家親爹的看法,他爹有點怕事,不算英雄。
可戚尋年輕時也是出了名的英雄仗義。
戚家祖上曾跟隨太宗,是江湖出身,擅長機關術,后來一代代傳承至今,后代子孫已不復昔年榮光。
戚尋卻不愛京城勛貴的平淡而無趣的生活,一直對祖傳的本事非常上心,他父親也或許有一點不想家傳絕學失傳,便對他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他不走正途,反而學了一肚子江湖術。
要說戚家絕學,確實厲害,家里有權有勢,也能請得起高手,戚尋更有天賦,不說家門絕技機關術,就是一身武功,也相當強橫。
他不光學了一身本事,還喜歡探究祖上的故事,知道祖上曾為太宗親軍,身負責任和秘密。
同他家一樣身份的,還有很多人。
那些秘密就如醇香的蜂蜜,戚尋便如追逐蜂蜜的蜜蜂,蝴蝶。
京城的生活太過平淡,戚尋不喜歡,他便脫離家庭,去追求他向往的那樣的自由自在的痛快生活。
江湖上是什么樣子?
快意恩仇,斬惡棍,誅巨賊,遇見不平事,當即拔刀相助,追著家族隱秘,探究埋在臺面下的秘聞。
戚尋還娶到了同為江湖兒女的美貌妻子,當真是意氣風發。
可這樣的英雄豪情,不是沒有后遺癥的。
戚尋強悍的時候,他無所顧忌,做事只憑暢快不暢快,但他殺了強盜,強盜也有親朋好友,從此與他結下仇怨,就是一時不能把他怎么樣,卻會想盡一切辦法謀算他,陷害他。
他去探究那些秘密,可那些秘密本不能大白于天下,他只要探究,就會牽扯到無數麻煩。
戚尋年輕時不懂怎么收斂鋒芒,他也不需要收斂鋒芒,可他不可能永遠年輕,他娶了妻子,有了家庭,生了孩子,有了子女,他的英雄豪情,便被兒女情長所取代。
他年紀越發大,他受的傷越發多,他的劍也鈍了。
好在他和別的江湖人不同,他是靜山伯府的公子,他有退路,他可以帶著妻子回到府中,繼續做他的靜山伯,做京城一閑散勛貴。
可惜,他背后靠著的靜山伯府,不能永遠保護他,甚至還因為他曾經刺探的那些秘密,同樣陷入麻煩中。
戚尋為了保護伯府的秘密不曝光,為了很多不得已的理由,很多年來一直要花費大量的金錢。
奈何他這輩子,真沒點亮賺錢的技能點,只憑靜山伯府的家業,養活他們一家子,絕對還能有結余,但是應付他那些開銷,一點都不夠。
他只好一步一步越走越錯,他自以為固守底線,禍害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也從來不盤剝傷害平民百姓,但有錢人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有錢人也并不都為富不仁,他做的事無論放到哪里,都不能說對。
現在,他終于付出了代價。
戚尋自己回想一生時,也不知會不會為自己年輕時的任性輕狂而后悔。
反正他目前正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楊玉英躺在床上,閉目小歇了片刻,天就亮起來,洗漱完出門,門外還是滿地焦土,下人們收拾破爛的家舍都沒上心,到處是竊竊私語聲。
蓮蓮端著早飯過來,瞧著到豐盛,三大碗五大碟,擺了滿滿一桌,只是一看,那飯就是重新熱了幾遍的,菜都有些糊。
春梅驚訝:“廚上好大的膽子。”
楊玉英也不說什么不浪費的話,直接讓蓮蓮把飯菜當泔水倒掉,他們這邊沒有小廚房,到是有個茶爐,直接就著茶爐熬了些米粥,主仆四人簡單吃了幾口。
蓮蓮輕聲道:“這幾日府上忙亂的很,下人們人心惶惶,廚房那邊幾個大師傅都被伯夫人叫過去,要他們多研究既滋補又好存放的干糧,準備往伯爺那兒送。現在廚房剩下的人,老的老,弱的弱,到也不見得是不上心,可能全府里的飯食都要操持,一時不湊手,便疏忽了。”
春梅很是不敢置信:“疏忽到咱西跨院?”
事實上,大廚房那邊孫管事也暴跳如雷:“這就是你們準備給傅姑娘吃的午飯餐單,就這種東西?吃,今天你們不把這餿了,臭了的魚蝦給我吃完,你們通通給我卷鋪蓋卷走人!”
廚房里鴉雀無聲。
孫管事罵了半日,就著旁邊小徒弟遞過來的水瓢喝了口水,氣喘吁吁地親自給傅姑娘做飯。
小徒弟向里頭瞥了一眼:“師父別氣,蔡婆子就是那樣的脾性,認準了的事拐不過彎,她是給表小姐抱不平呢。”
孫管事一眼瞪過來,小徒弟頓時閉口不言。
其實家里兩位表小姐沒什么交集,也沒甚沖突,只是兩個外姓的小姐生活在一起,就總是免不了各種比較。
最近幾天,下人們各有偏向,也不知道怎么就說起兩位表小姐來,道林小姐這幾日積極籌謀,找各種關系,上下疏通,為伯爺打點,伯爺對傅小姐也不薄,可就不見她著急。
也有人反駁,說火災那日,要不是傅小姐力挽狂瀾,府里還不知要生出多少亂子,連孫少爺都要受害。
本是沒甚關聯的事,也不知為何就鬧得闔府不安寧。
孫管事不管這些彎彎繞繞,傅小姐是貴客,又是孫少爺的救命恩人,他們可不敢怠慢。
中午時,楊玉英的餐桌上就出現各種頂頂新鮮的美食,雖然并不奢靡浪費,可一看就用了極多的心思。
春梅:“……大廚房在抽風?”
這到底是怠慢,還是奉承?
楊玉英到是不覺奇怪,有好吃的吃就是,吃完飯,叮嚀春梅等兩個丫頭看好屋子:“蓮蓮,我去伯夫人那兒一趟。”
蓮蓮特別有眼力地取出一封密檔。
春梅也識字,瞥了一眼,就見黃色的牛皮紙封皮上蓋一大大的‘密’字,心下不免十分好奇。
她當然不會追問什么,只心里卻覺得,自己伺候的這位表姑娘很不簡單。
外頭都說表小姐林依依是個厲害角色,整個京城人脈廣闊,不似尋常閨閣女兒,這些年還有好些人說,要說將來的前程,便是伯府正經的小姐戚芳齡,大約也沒有林表小姐更好。
可要她看,至少傅姑娘長得比林小姐漂亮,才學也比她好,待下人是真如沐春風,感覺大不一般。
楊玉英拿著密檔走到稼穡軒時,戚芳齡和林依依都在,房間里一片愁云慘淡,林依依偎依著伯夫人,神色雖驚亂,卻不忘小聲安慰她老人家。
“芳齡,你同林小姐先出去吃點點心,歇一歇。”
楊玉英一進門,沖戚芳齡招了招手。
戚芳齡一愣:她不餓啊?
伯夫人吐出口氣:“芳齡,你領你表姐去吧。”
戚芳齡,林依依:“……”
兩個人只好慢慢站起身,走出門,但也沒走遠,只去耳房里坐下,讓丫頭上了些點心茶水。
戚芳齡不喜歡林依依,和她同處一室十分別扭,干脆抱著茶水走到一邊,隔著門和珠簾向屋里眺望。
她看不很清楚,只看到楊玉英拿了一個什么東西遞給母親,不多時,母親的手指就微微顫抖起來。
楊玉英沉默半晌,徐徐開口:“伯爺已受制于人,皇城司職責所在,為拔除隱患,必須有所動作,現在就看伯爺和伯夫人究竟怎么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