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柳村的這個孫家,不是小夏你安排好的那個?”
楊玉英正聽四下流傳起來的各種神醫故事,聽得著迷,那邊夏志明一臉無奈地過來,道他安排的托兒,苦等好幾日,數次差點被當成要飯的打發,還有兩次遇見貴公子要英雄救美,另有一次驚動官府,官府要送他們去慈養院暫時落腳。
“哪里有什么孫家,還大柳村,大柳村較荒僻,人流密集,消息流通快的地處,分明是辛縣以北的大柳樹,我就找了咱們皇城司的女察子,又雇了個外地戲班子的人扮演病弱老人在那兒守著,錢都花了,結果苦等神醫不到。”
兩個人面面相覷,半晌失笑:“無妨,反正目的達成了。”
楊玉英卻著實有些意外:“我還當只有話本故事里才會出現這樣的橋段,這可沒想到。”
“也不算新鮮,辛縣是水城,河水遍布,屋舍都建造河道兩旁,縣城里的小孩子們還沒學會走路,就先學會游泳,可偏偏溺死的多是會水的,年年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故,官府屢次強調安全問題,可效果都不佳。”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辛縣的老百姓們都是河上討生活的主兒,要是不下水,一家老小吃什么,穿什么?
只要下水,就沒有絕對的安全。
“孫家家住辛縣大柳村,村民們世代打魚為生,好些人甚至住在船上,以船為家,孫強的小兒子大寶,今年才不過七歲,就已經是河里的好手,每日跟他爺爺和阿爹下水撈魚,水性非常好。”
“那日,他和鄰居家的幾個小子比賽憋氣,就在河邊只有膝蓋深的水里玩,看誰憋氣時間長,只在岸邊,不下水,又是家門口,人也多,大人們就沒太當回事。”
“當時那幫小子個個頂不住,唯有大寶還在憋氣,人人都贊他厲害,水性好,哪里知道他竟是腦袋一下水,沒多久就暈死過去,愣是讓只有膝蓋深的河邊淺水給淹死了。”
事情一出,孫家兩位老人登時昏迷不醒,孫強和他妻子更是心痛如絞。
但大寶屬夭折,又是橫死,按照規矩要盡快運出去埋了,連停靈都不許,孫強不忍心,還是給孩子置辦上好的棺木,才匆匆抬著兒子出村。
卻說正趕上林見竹先李道長一步,人來到辛縣,出縣城便去義診。
楊玉英同夏志明商量好,林見竹到底名聲不顯,同李道長還不大一樣,但此事自不好牽連到道長身上,思索許久,還是盡快給林見竹揚名,讓他神醫之名更深入人心,更為妥當一些,于是,夏志明主導下,且設了一個局,請了幾個醫托。
只是林見竹認路的本事有點糟糕,愣是走岔了路,沒往北走,向南走,到了大柳村,正遇見孫家扶棺遠遠而來。
林見竹耳聰目明,聽出棺內小兒還活著,連忙出聲喊住孫家一行人,幾步上前,推開孫家那些親戚們,一掌開棺,把孩子抱起來就一通摔打。
至少在孫家人看,他就是在打自家的孩子。
孫強的眼珠子都紅了,一家老少撲上去朝著林見竹連廝帶抓嗷嗷叫喚,就在這時,只聽小兒哇一聲大哭,眾人低頭,卻看到他們已經死去的孩子身體抽搐,不停地咳嗽。
楊玉英和夏志明討論了幾句這事,也是有些無奈。
“現在傳言里說的都是,林神醫一眼活死人,家屬拜服,可其實當時的情況簡直亂得不行,林見竹哪里有時間和孫家解釋,他先強行救活了人,人一活,還被當僵尸,孫家人差點沒招神婆過去。”
“幸虧林見竹相貌堂堂,不似惡人,孫家也并非真的不希望兒子死而復生。”
楊玉英輕笑。
世間傳說的諸多消息,都說的極精彩,極熱鬧,把林見竹這位神醫捧得和神仙差不太多,但真實情況,卻沒有想象中那般美好。
林見竹光是義診這兩日,就狀況百出,大部分的窮苦百姓當然都不挑剔,有人給治病就心懷感激,可無論什么時候都有惡人,有性情刁鉆的,見到有人義診,某些人就想占便宜,沒病裝病騙藥材的,故意碰瓷訛詐的,各類雜七雜八的事情數不勝數。
楊玉英和夏志明兩人穩坐太平山,聽各方消息,一時也是無言以對。
他們以前在皇城司查閱各項密檔,知道的都是大順朝上下發生的大事,有人為國犧牲,有人為民請命,似乎在這些檔案里,大順朝雖不是海晏河清,卻也朝氣蓬勃,與旁的國都比,我朝乃是天國。
此時走到小小山村,處理些小事,大家到是不得不看到這個國度的另外一面。
說到底,大順朝離凈土還很遙遠。
林見竹的醫術是真的好,雖然只在辛縣的各個小村子附近義診,但很短的時間便名聲遠播。
傳聞甚至到了頗為神異的地步。
連京城的茶樓酒肆,都有說書先生夸贊林神醫能治必死之病,醫術通神,一個又一個精彩絕倫的小故事,把林見竹的義診生活描繪得活靈活現,讓人聽之難忘。
楊玉英聽太平山村民們說了幾段故事,頓時對皇城司察子們的本事有了更深一步的認識。
“以前還真是小瞧了這幫小子們。”
皇城司將來要是落敗了,不再受陛下重視,讓底下的察子改行經營江湖報社一類的生意,肯定能賺很多錢。
到時候接幾個活,比如說給某位初出茅廬的少俠揚名,給某個要金盆洗手的老前輩寫自傳……或者再黑心一些,給某個黑道人士洗白,給某個人潑幾盆臟水,真要做起來,必然生意興隆,別人可搶不了他們的生意。
楊玉英和夏志明一路閑聊,其實精神都有點緊繃,兩個人也說不出誰更緊張些,面上都不顯露,但里里外外皇城司的探子,察子,都不自覺放輕腳步,連呼吸聲都幾乎聽不見。
蓮蓮蹲在屋外墻根處,伸手跟樹上的小子討要瓜子,一邊嗑,一邊盯著百葉窗。
她覺得,楊大人他們在策劃一樁大事。
蓮蓮低下頭,和以前無數次一樣,把疑問都吞回肚子里。
楊大人欲查京城靜山伯府,鈞瓷花瓶竊案,她遵從命令,隨侍左右,其他的一概不知。
這日,林見竹義診的地處,終于搬到太平山腳下。
剛傳出消息,各地就有無數人聞名而來,下到尋常貧苦百姓,上到貴胄之家,人人趨之若鶩。
林神醫一來,整個太平山上一眾村民,先得了諸多好處。
山民們住在山上,風寒雨冷,上山下山又不容易,筋骨方面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
要說別的慢性病,好還是不好,病人其實很難真正察覺,可這筋骨上的病痛,到底疼還是不疼,大家都心里有數。
也不見林神醫怎樣費力,只從山邊隨意撿些藥材,當著大家的面配置成膏藥,往病痛的地處一貼,隔日便見效。
費月妮的一個小叔叔,幾年前在山上讓熊瞎子追得失足墜崖,人救活了,可從此不良于行。
幸虧家里伺候得好,腿腳到沒變形萎縮,林神醫一到,專門給他看了看腿,外敷內服藥浴,只治療兩次,本來完全不能動的腿腳就能稍稍移動。
費月妮昨日還見他被推著出門曬太陽,氣色大好,要知道,自從他殘廢,只能靠家里養活伺候以來,那整日都是陰沉著臉,從不見笑容,哪里還能認認真真地享受陽光雨露?
林神醫說,再請一個朋友幫忙,給他做一次矯正手術,養三個月他就能自己起身拄著拐杖走動。
“就是想完全康復,也并非完全不能,單看小叔叔能不能吃得了復健的苦頭,這有什么不能吃苦的,再苦再難再痛,難道還有這幾年的日子苦。”
看到小叔叔,她就想自家云哥。
云哥到不像小叔叔那么低落頹廢,但好好一昂揚漢子,如今日日待在病榻上等死,豈有不難受的道理?
她無數次見到他落寞的神色,只是夫妻兩個誰都不說,勉強維持虛假的幸福。
可是就連這點幸福,也難長久。
隨著義診的進行,慕名而來的人越發的多,整個太平山都變得喧鬧非常。
費月妮和阿悟忙前忙后地幫忙,茶肆的生意也不做了,只一門心思為林神醫服務,殷勤周到之處,竟堪比伺候她親娘了。
林見竹也是‘投桃報李’,每日都去費月妮家,為她家云哥施一次針,用一回藥。
每每一行針,袁云就精神些,夜里睡得更踏實,也能吃下些飯食,更是停了咳嗽。
費月妮心下自是極歡喜,可背地里卻又忍不住抹眼淚。
這日,費月妮白日里隨林神醫義診,晚上去找阿悟說話,正好遇到楊玉英,楊玉英看到她便笑:“小林說,這一批病人處理完,他就先同你去尋藥引子,把你夫君的病先治好。”
楊玉英說著就遞給她一塊兒紅薯,“現在可高興了?整日愁眉苦臉的,不知道的,還當我怎么欺負你呢。”
費月妮一時失聲,待她回到家,終于忍不住撲過來抱住云哥的膝蓋,嚎啕大哭:“云哥,真的不成嗎?我們去求一求族長大伯,要不然去求一求三哥哥,咱們又不做旁的,就是去尋藥引子,絕不亂動里頭的東西。”
“……哎!”
袁云岳伸手攏了攏妻子的頭發,“我承認,每當午夜夢回,我也是心潮涌動,想要掙扎出一條生路來,咱們寶兒還小,我舍不得他,也舍不得你。”
“如果一直沒有希望,我到也能忍住不想,但現在貌似有這一線生機,我就開始遲疑。”
“可有些事做不得,那不光是咱們自家的事,不光是我們一家的生死,有些底線一旦跨過去,族人的精神就沒了,到時候會發生什么,誰也不會知道。”
“小月,我也怕死,我也貪生,可有些底線,就是我們死了,也不能去碰。”
袁云岳神色凝重,握著妻子的手,嘆了口氣,“按照族規,那座墓里的東西,我們一紙一草也不能往外拿,便是進去,又有何用?”
費月妮面色轉瞬間便黯淡無光。
一連兩日,她去義診的地處幫忙,都顯得失魂落魄,做事丟三落四,連阿悟也看不過眼,忍不住過來勸她:“云哥現在也不好受,你這副樣子,讓他看了豈不是更難過?”
費月妮深吸了口氣:“……我又何嘗不知?”
阿悟也為她發愁,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順著山路一點點地向上走,把采到的藥材都扔到籮筐里。
走著走著,兩人忽然聽到一聲呼喊,費月妮登時抬頭看去,就見林神醫正慌不擇路地在山道上狂奔,肩膀上背著的藥囊都落了地。
他一邊跑,一邊呼喊——“救命!”
后面似乎是幾個獵戶打扮的家伙。
費月妮正滿肚子火氣,一看這個,勃然大怒:“他奶奶的,哪個混賬東西管不住自己的手腳,在咱們太平山的地界亂來!”
話音未落,她蹭一下躥了上去。
阿悟也沒太擔憂,徑直撿起費月妮丟下的籮筐,接著拾掇藥材,只她低頭沒片刻,又驟然抬頭,面上就露出幾分驚色。
費月妮竟落了下風。
阿悟不會武功,但眼力到有,那幾個獵戶本身武功一般,卻配合特別默契,似乎幾人配合成一套陣法,費月妮一開始過于輕敵,剛一交手就吃了好大的虧。
一眨眼的工夫,費月妮倒飛出來,林見竹讓人一網兜兜頭罩臉地困入網中,轉瞬間消失在山林深處。
阿悟:“……”
費月妮暈了片刻,醒轉過來,臉色煞白:“林神醫?”
可哪里還有林見竹的蹤影?
阿悟死死拖住費月妮,根本不敢回頭,一路躲躲閃閃,走只有他們這些村民熟悉的小路,下到山腳下先去尋楊小姐報信。
費月妮神色恍惚,到了竹屋,卻見竹屋這邊竟是戒備森嚴。
楊玉英人立在花木扶疏掩映下,腳下一整塊青石板隱見裂痕,整個人和她常見的那位瀟灑任性的小姐,著實大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