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書嵐拽著楊玉英傾訴許久，絲毫不見疲憊。
他追憶當年，追憶自己的父親跟隨他蕭姨都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偉大事業。
“當年炎黃的土地上遍地焦土，戰火燒灼，血流成河，好像神器封印被觸動，以至于什么牛鬼蛇神都冒了出來，我爹和蕭姨為了對付那些東西，帶著七個家族的弟兄們浴血奮戰，真是上天入海，什么玄奇險境都探過，我那時候年紀太小，大部分事都是聽我爹和我叔叔伯伯們說的，哎，我是深恨自己沒有早生十年。”
“后來蕭姨走了，走得很急，也沒交代幾句話，只說讓我爹和叔伯們，每隔幾年別忘了去檢查一遍天柱封印。她這一走就是幾十年，毫無消息，直到我三十多歲上，才又見到咱們時盟的一個小伙子，他說自己是蕭姨的小師弟。”
說到這個人，劉書嵐臉上的表情又是歡喜又是憐愛又是生氣，“那孩子本事很大，若不是他，我們幾家早就沒了，根本不會有今天，可那孩子真是把我坑苦了，當年選主事人，我們劉家本來排不上號的，我們家和那幾家不同，人家都是世家大族，我們家可沒那個底蘊，祖上是給時盟的老前輩們當馬夫的，結果也不知道這孩子怎么操作了一下，莫名其妙就把我頂到上頭來。”
“哎，這主事人的位置，我一坐就是五十年，眼看著一家家的都把當年的事忘了，要不就當傳說，當故事，老一輩的想死抬腳就去死了，唯有我剩下來，連死都不敢死啊。”
“這兩年，我是一想起自己后繼無人，我就急得想打人。”
劉書嵐嘆氣，“現在東西物歸原主，剩下的事，我這個老東西可管不了了。”
楊玉英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些許愧疚，雖然前頭那些事都不是她做的，但身為‘罪惡’的時盟一員，她不能不愧疚：“呃，恐怕這主事人的位置，老爺子您還得繼續干。”
劉書嵐：“……我八十三了！”
他站起身轉了一圈：“我不是老妖精，我已經不是半截入土，那是大半截都入了土。”
楊玉英輕笑，把桌上的匣子推過去，鄭重道：“感謝劉書嵐劉先生多年來為這個世界所作出的貢獻，您的功績，將永遠被這個世界銘記。”
“這些東西并不屬于我，它們早應該屬于劉家和另外十一個家族，請您隨意處置……”
后面的話還沒說完，劉書嵐一伸手抓起桌上的桂花糕塞住了她的嘴。
楊玉英說出功績兩個字時，他整個人都激動起來，雙目濕潤，似是要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長吸了口氣，輕聲道：“謝謝，謝謝。”
“蕭姨他們都不看重錢財。”
劉書嵐靜了半晌，笑得十分溫柔，“我們的父輩經歷過那些事情以后，誰還會看重錢這種東西？”
“可我看重這個匣子，哪怕里面只是一根草我也看重。”
“這個匣子，是我爹的執念，也是我的執念，我想讓蕭姨的后輩們都看一看，他們沒有信錯人，幾十年過去，時間沒有讓我們改變，金錢不能腐蝕我們的信念。”
“五十年前，那小子說，這些東西隨便我們取用，留不留下都無所謂，沒人會來追債，我現在就想告訴他，這不是追不追債的事，我爹，我，都是爺們，我們承諾的東西，死都要做到。”
“瞧瞧，我好好地把東西留到了現在，我好好地把東西轉交給了你，孩子，我現在把這東西交給你，給的可不是錢，是我們一家子百年來執念。你現在最該做的是什么，你知道嗎？”
楊玉英一時無言以對。
劉書嵐說話時，甚至是帶著一點驕傲的。
這位老爺子到了這把年紀，一輩子堅守一個信念，面對潑天富貴卻是毫不動搖，他難道不該驕傲？
楊玉英伸手接過這一匣子的鑰匙，鄭重道：“劉老先生，我代表時盟，再一次感謝你的奉獻和功績。”
轉瞬間便見劉書嵐臉上露出孩子般燦爛的笑容，楊玉英的心情越發復雜。
她——其實對找外圍組織，沒多少真心。
雖然是任務，可楊玉英更看重的其實是楊明哲這個姑娘的未來人生，她見過銀角村，她知道在那樣的時代，堅守在崗位上的外圍成員是什么樣子。
所以，她覺得在眼下這樣和平的時代，催生不出那般有信念的人，所謂的外圍組織，恐怕早就不復存在。
時盟的規定，超過二十年不聯系，那么就默認外圍組織已經變質，守望者再過去，沒必要的話，就放任這些外圍組織的成員融入當下的世界，絕不會隨便打擾。
他們曾經立下過功勛，時盟卻絕不會要求他們世世代代都為了某個目的去奉獻，他們當然可以擁有自己的人生。
楊玉英也是這般想，她甚至做足了準備，不去打擾這些人。
可今天，見到招牌上的時盟標識，見到了劉書嵐劉老，楊玉英一下子就嘗到了后悔的滋味。
她應該早點來。
時盟已經讓這位老人等得太久。
一個人信守承諾，與時代無關。
楊玉英從袖子里取出銀色的時盟勛章，遞給劉書嵐，劉書嵐怔了一下：“這是？”
“奉獻勛章。”
楊玉英略一抿唇。
她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會覺得，勛章這種東西有點中二，但是——
“是，我認識。”
劉書嵐臉上的激動和喜悅反而收斂起來，雙手微微顫抖，半晌才接過這一個小巧的，只有三厘米大小的天平樣式的勛章。
“我見過，我爺爺有一枚，后來陪葬在他的棺槨中了。我也能有一枚？”
劉書嵐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議。
楊玉英站起身，替他佩戴好，看到他的眼神，那點不好意思和尷尬就一掃而空。
風撲打著窗棱，有只拖著長長的黑尾巴的喜鵲立在枯枝上長叫。
楊玉英和劉老爺子聊了許久，天色都漸漸暗淡，張溫酒抬起手腕看了一眼便起身，轉頭出門。
“算了算了，我雖然好奇，可這會兒似乎不大好打擾老爺子。”
劉思蕭快走兩步，追在張溫酒身后一溜煙沒了蹤影。
高爵遙望二樓，也沉默地牽著李思思跟了出去。大概誰都不知道他正在想什么。
甚至高爵自己都不知道，劉老為什么認識楊明哲？在那個偏僻的，落后的，除了黃土孤石，再無其它的山坳里，楊明哲看到了什么？
一個鄉下長大的女孩子，為什么會有楊明哲這般的氣質，這般的手腕？
高爵從來都以為，一切在他的掌控中，他看周圍的人，就像在看一群傻子，但此刻，他忽然覺得這些傻子們，可能都在跟他演戲，那是種說不出古怪的感覺，以前從來沒有過的心慌感。
眨眼間人就走完了，唯獨剩下導演和道具師兩個傻了吧唧地大眼瞪小眼，光這么等著也不是一回事，許春來正打算告辭，就見博古齋的服務人員笑盈盈過來：“我們先生正同明哲小姐說話，還請兩位在博古齋暫時休息一下。”
兩個人就茫然無措地領到客房去。
“明哲和劉老到底有什么關系？”
許春來躺在屋里翻來覆去睡不著，“難道我這劇組，還能招一尊大神進門？”
他拿出手機，想了想還是放下，這種事，上哪里問都不好。
劉老爺子八十多歲了，明哲剛十七，到不怕傳緋聞，可有些事涉及到這些高門大戶，學不會緘默不言，就容易惹麻煩。
許春來已經過了總不經意間惹麻煩的年紀。
作為一只娛樂圈社畜，最該學的技能就是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保全己身。
第二天。
許春來從臥室里出來，吃完了早飯，和楊玉英聯系好，正往會客室走，就聽見遠處隱約傳來腳步聲，說話聲。
走到會客室門前，迎面撞見一個服務員，對方似乎神游天外，他問了兩次，才回過神，干干巴巴地道：“請進，楊小姐在會客室。”
許春來點點頭，一邊進門，一邊多看了他一眼。
聽說博古齋的服務員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學歷至少也要本科，相貌英俊，能說會道，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他昨天也覺得這些工作人員們都挺有素質，工作處理得不錯，今天卻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沒精神。
進了會客室，許春來一下子愣住。
會客室里站著十好幾口子人。
西裝筆挺，氣宇軒昂，個個都是精英，所有人都和聲細語地說話，聽口氣，應該都是律師。
“導演？”
楊玉英坐在真皮座椅上，手持鋼筆，飛速簽名的間隙，抬頭對許春來道，“導演你等我一會兒，等我簽完了文件就回去。”
她說話時，屋子里所有人都很自然地停下工作抬頭注目。
許春來：“……”
他呆立足五分鐘，才總算弄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劉書嵐劉老爺子準備把大筆的產業贈送給楊明哲。
許春來：“哦，贈送產業啊，那我等一會兒……嗯！！？”
他被招呼著坐在椅子上，聽著律師們平平淡淡地說著那些如雷貫耳的公司名字。
別的公司他不知道，但是偶爾聽了一句——“……州牧地產有限責任公司，股份百分之十七……”
這家公司他可清楚得很。
前年他和他老婆搖號買房，就盯著這家公司的房子來著，可惜沒有搖到。
這公司在房地產行當里那是相當有名氣，就算都說最近房地產的生意不好做，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家公司還是一等一的優質公司。
等了足足兩個小時，楊玉英簽完字，劉書嵐才從旁邊的椅子上起身，笑道：“這兩年我把不少產業都給處理了，不過都換成了理財金條，現金沒留下多少，一共是三億八。”
“另外就是這些公司的股份，幾家交叉持股，這些股份不好輕易出手，而且現在出手也不劃算。”
“房產我留下的不多，蕭姨最喜歡的老房子都留下了，在首都有兩套四合院，都是我們當年的產業，這些年來始終保持原樣，你說個時間，抽你有空的時候我帶你去看看。”
“其它房產加起來有二十幾套，還有三座古堡。”
劉書嵐左看看，右看看，心中著實有些滿足，大手一揮，笑道，“對了，你不是說現在拍戲需要行頭？還是道具什么的？現在領你去看看你的藏寶庫，喜歡什么隨便挑！”
明明一夜未曾安眠，可劉書嵐精神極為旺盛，紅光滿面，楊玉英輕笑，也不推辭。
現在這種情況，也應該讓劉老好好顯擺一下他的成果。
而且誰不喜歡看藏寶庫？
楊玉英是個俗人，肯定是相當喜歡。
遠處的看不著，但有一座庫房就在博古齋。
既然是去選道具，楊玉英就叫上了許傳來，許春來整個人都暈暈乎乎，如坐云端。
副導演一連給他來了十幾個電話，他回過去時，張了張嘴，一時感覺自己現在解釋什么，都會讓自己像個妄想癥患者，也只好簡單交代幾句，讓副導演先帶B組拍著。
博古齋的倉庫在半地下，連地下帶地上，共三層，擁有相當先進的防盜系統，整個環境比博物館倉庫的環境還要正規，溫度，濕度都保持得十分恰當。
進入倉庫，劉書嵐拉著楊玉英的胳膊，穿過一層一層的古董文玩擺件，直奔二樓，猛地推開大門，燈光打開，劉書嵐笑道：“看看，喜不喜歡？”
許春來猛地閉上眼，半晌才小心翼翼地睜開。
熒光燈下，玻璃樓中，鑲嵌了一圈祖母綠的王冠，每一顆都是九厘米以上珍珠串成的珍珠項鏈，三十克拉的粉色鉆石制作而成的項鏈，成套的鴿血紅首飾……
不是一件兩件，珍寶首飾們被安置在巨大的百寶閣樣式的玻璃樓中，輕輕旋轉，寶光四溢，震動人心。
“一般每年十月九號我和老伙計們就去挑一件喜歡的放進來，雖然我以前每次都輸，哼哼，但是現在，最好看的珠寶都是我買的。雖然蕭姨看不到，可是明哲你來了，你戴給我們這幫老家伙看，都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