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復一月。
冬日過去,春暖花開的時節也過去。
展昭和白玉堂坐在藥王莊對面的茶樓里,看玉英少主給緋衣的小少年理了理頭發,整理好衣衫,替他懸掛寶劍,又替他塞了藥丸子在香囊里。
后頭有芙蓉玉面的美婢牽來白馬一匹。
白馬身上掛著一對短劍。
后面的箱子里大約塞了不少東西,金銀錢帛大約是不多的,帶著累贅,其它東西卻不少。
楊玉英最后給緋衣少年扣上一頂帽子,送他上馬。
少年哭得稀里嘩啦:“嗚嗚,姐,我會回來,等我在江湖上闖下一番名頭,就再回來娶你。”
楊玉英笑得不行,好聲好氣地應道:“好好好,娶娶娶,到時候姐要是自己不能嫁給你,也給你尋一個好女子當媳婦。”
“別人不要。”
緋衣少年抽抽搭搭地哭著騎馬走,一步三回頭,正好看到展昭和白玉堂,大聲道,“要是姐選旁人,展昭還行,白玉堂不成。”
白玉堂:“……嘖!我看這小子找揍。”
“白玉堂一看就心性不好,小孩子脾氣,真娶了姐,是姐你照顧他,還是他照顧你。”
緋衣說著說著,忽然就更不樂意起來,“要不然……”
“走你的。”
楊玉英一拍白屁股,白馬就踢踢踏踏地向前一路小跑。
遠處隱隱還傳來少年清朗的聲音:“姐,你就是我親姐,我會回來的,一定!”
“哎。”
展昭嘆了口氣,面上露出些許愁容。
像這樣的戲碼,這個月已經發生了五次了。
他低頭拿起茶杯來,一杯香茗還未入口,就聽見下面有一個極輕柔的聲音響起:“請問……是玉英姑娘嗎?”
展昭放下茶杯向下眺望。
藥王莊園子朱紅色的大門前,站著一位姑娘,這姑娘臉色有些蒼白,略帶病容,形容纖細,弱柳扶風。
相貌卻很好,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病美人。
玉英百無聊賴地點點頭,眉目間也帶出幾許蕭索薄愁。
“敢問哪位?找我何事?”
剛又送走了一個她比較看好的漂亮孩子,哪怕是楊玉英,都忍不住有點愁了。
人一個一個走,歐陽雪又一個接一個地往園子里領。
當年在雪山派鎮壓魔怨,她和她的葉夢然也是做好了準備慨然赴死的準備,并不曾害怕。
日日夜夜地在痛苦的深淵里苦熬,可靠著時盟的支援,到底是強撐下來。
可這一次,那是全無經驗。
玉英此事該如何破局?楊玉英下定決心替玉英赴死,在這個小位面里死一死,有時盟在,她自然可以做到,畢竟代價也只是疼一下而已。
但這個身為摯愛親朋的挖心人,她要去哪里找?
玉英的有情人是那個書生,鄭宇,鄭容芝。
“容芝,還挺好聽的。給他取字之人,必是希望他心胸寬廣,有容人之量,志行高潔,奈何人不如字。”
楊玉英前幾個月四處救人,選了不少少年公子,一來是做戲給開封府的青天看,二來也是真心實意地想另外擇一挖心人出來。
在她看來,這里面每一個公子都比原本的有情人強出無數倍。但事到臨頭,這些人都不合適。
楊玉英愁得連容貌也有些黯淡,一時有點走神,那病美人站在石階下沉吟片刻,略一抬頭,小聲道:“奴家方萍,見過玉英姑娘,此次登門拜訪,是想同玉英姑娘道一聲謝。”
病美人幽幽道:“若不是藥王莊的丹藥送到的及時,我這條命便救不回來了,我爹娘都說,我該來正經謝謝你們。”
她一句話說得有些支離破碎,說著,眼淚便啪嗒一聲,順著臉頰滾落,略一仰頭,似是想忍回去,沒想到這頭一揚,鼻子酸澀,淚珠更是滾滾而落。
楊玉英:“……”
她沉默數秒鐘,猛地回頭喊道:“哪一位邀請人來的時候沒把話說清楚,給我們招來了麻煩?”
園門前兩個扮家丁扮得不光很開心,還特別像的兩個前輩,迷茫地抬眸看她。
對面茶樓,展昭和白玉堂兩位大俠更是大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
楊玉英很是無奈,抬手掐住眉心使勁捏了捏。才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道:“進去通知一聲……姑娘,你叫什么,找哪位?”
病美人咬了咬嘴唇,向后退了一步。
“別跑,別跑,一跑就更說不清楚了。”
楊玉英苦笑,“我真不是強搶民男的惡霸,雖然有點挾恩圖報的意思吧,但真不強烈,愿意我高興,不愿意我也不介意的。我們藥王莊好歹傳承自藥神,他老人家的臉面很貴重啊。”
說話間,顯然里面的人已經聽見了動靜,傳話進去,不多時就見歐陽雪大跨步地出來,手里還拉著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長得很體面,國字臉,劍眉星目,屬于在朝堂上很受歡迎的相貌,只是目光略有些躲閃,略低著頭不敢抬起,只是走到門外,看到病美人,目光就黏黏糊糊地貼了過去。
楊玉英笑道:“原來是程青公子。”
歐陽雪面上隱隱露出一層怒意。
程青和美人相顧無言,淚流滿面。
楊玉英左右看了一眼,終于收斂了面上的笑意,嘆了口氣:“別哭,別哭,是不是當時我話沒說清楚?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們,來園子和我培養感情這件事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不強求的,不樂意也無妨,一開始樂意,但半途想走也可以……”
歐陽雪冷聲道:“你說了三遍,我問了兩遍,程青他自己說的,他傾慕你,他愿意。”
他轉頭看程青,“你現在哭成這個模樣,什么意思?你看看周圍,在場的人到底又多少?恐怕不到明天,開封最新最熱門的八卦,就成了我們家藥王莊少主強搶民男了。”
程青登時噎住,垂首不語。
他是年初的時候,楊玉英和歐陽雪在陳留義診時遇到的,是陳留本地鄉紳家的公子。
當時歐陽雪和楊玉英正好以一枚丹藥救下一中毒緋衣少年,本著多一人也不錯的想法就同他定下了契約,許下條件時被這位程公子看到,他主動過來要締結契約,言道想求一顆解毒丹藥救他母親。
楊玉英非常大方,不光給了解毒丹,還給了許多萬金難求的補品和藥材。
帶程青回來前,楊玉英親自確認了幾次,反復告訴他即便不定契約,她也會為他母親解毒。
藥王莊義診,她身為一個大夫,立誓普救含靈之苦,不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
楊玉英想找一個有情人,想和年輕的公子們立下契約是真,但這不是她治病救人的條件。
程青一再堅持,歐陽雪才帶了他回來。
“現在看來,你拿解毒丹去救的,不是你母親,而是這位姑娘,你想必是同這位姑娘有情?”
程青依舊垂首不語。
楊玉英失笑:“我明白了。歐陽,去幫程青公子拿他的行囊,送他們走吧。”
程青這才抬頭,跪下沖楊玉英磕了個頭,卻是什么都不肯拿,走過去握住那病美人的胳膊,遲疑了下,終究咬咬牙轉身走人。
楊玉英朗聲道:“不必多想,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對心上人太過珍重,不敢有半點失誤而已。”
程青背著人,后脖頸都通紅一片。
楊玉英說的不錯,他那日猶豫半晌,也想直接去為他表妹求藥,可他聽了歐陽雪和緋衣公子定下契約時說的話,登時就猶豫起來。
他不知道藥王莊中人,是不是真的愿意平白無故拿出名貴丹藥來救人。
據說那是一顆能解世間百毒的無價之寶,若非歐陽雪等人有所求,又怎會拿出來?
他思來想去,依舊決定犧牲自己。
程青一向也自認君子,此時聽見楊玉英溫柔和氣的話語,再想想自己那點小人之心,簡直羞得恨不能立時出現個地縫讓他鉆進去算了。
他人一走,楊玉英就抱肩哼了聲,轉頭看展昭和白玉堂,皮笑肉不笑地道:“你們怎么整日在這兒吃茶?好歹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難道不該去喝酒?”
展昭笑道:“展某晚上要入宮當值,若是帶著一身酒氣,陛下或許忍了,不說什么,可彈劾我們府尊管教不嚴的折子肯定滿天飛,如今外頭正鬧饑荒,旱災,與西夏,大遼交界之地也不太平,事情多得很,沒必要再給朝中眾位大臣們添麻煩了。”
楊玉英莞爾:“是是,展護衛是個厚道人。”
說完轉身就回了園子。
展昭卻是一口涼茶入腹,只覺口苦心也苦。
他不曾開口去問,實際上承受的壓力頗大,開封府所承受的壓力也很大。
孽龍之事,包拯思量再三,不敢自專,進宮告訴了當今陛下,陛下一聽也是大驚,欲待不信,又不敢大意,當即帶著包拯細細查閱了大內密檔,沒想到不光找到許多佐證,竟還從先帝的書房暗格中找到一些先帝的手書。
手書中記載了藥王莊之事。
包拯和陛下見之心中大驚,陛下受驚過度還病了,連夜驚動了太醫,又驚動了八賢王。
他們幾位商量過后,決定此事不能公開,何況讓外人得知,除了擾亂人心外也別無作用,開封府卻接到密旨,陛下令開封府全力協助藥王莊的少主,一定要煉成那味大藥。
玉英少主的這門婚事,已經成了世間最要緊的一件事。
一旦玉英少主說哪位公子雀屏中選,展昭甚至做好了必要的時候,違背良心,違背道德,也要促成這樁婚姻。
奈何翩翩公子無數,皆不是正主。
開封府的人在發愁,楊玉英也愁。
她和歐陽雪面面相覷,輕輕搖頭:“不行,誰也不敢去賭。”
有情人不容易尋著,楊玉英其實動了心思,讓歐陽雪,葉夢然他們來充當這個角色。
若說愛,歐陽雪和葉夢然肯定愛她,自己能不愛自己?
只是想來想去,這事不成。
機會只有一次,玉英只有一副心肝,若是失敗了,難道能給她安回去不成?
再者當時時盟的前輩們和玉英談判,她到沒認死理地說有情人必須是與她糾纏了萬年的那個人,甚至不一定非要局限在愛情上,但‘自己’這個選擇,肯定不符合條件。
步入此世,便要因循此世因果,命運這種東西,沒有絕對的把握實不該胡亂改變。
“我去何處才能尋來有情人?”
楊玉英第一次感覺有些孤獨。
時盟的前輩們,其實不相熟,至少沒有熟悉到‘摯愛親朋’的份上。
她一路踽踽獨行,想在短時間內在這個小位面里尋那么一個有情人,哪里容易?
“世人都說,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展昭,白玉堂,你們中就不能有哪一個,同我傾蓋如故一下?”
楊玉英從園子里轉了三圈,先后偶遇了兩位公子,溫溫柔柔地說了一會兒話,見大家正更換樹上的綢緞花卉,其實兩日前才換過,稍微有一點灰塵,稍微有一點舊,那就得換。
“這要換到什么時候去?”
旁邊洗掃的仆婦笑道:“到少主成親之日為止。瞧瞧,紅艷艷的,多吉利?”
楊玉英頓時感覺壓力更大。
“要不然去一趟月老祠?”
她再次換了身衣服,細細化了妝,把稍嫌凌厲的眉眼描得溫柔些,便舉步出了門。
展昭和白玉堂,還有歐陽雪一路跟著她到了月老祠。
快到時歐陽雪錯后了幾步,南俠和錦毛鼠也極有眼力,放楊玉英帶著一個出門時容色絕佳,眨眼間容貌平平的小丫鬟在月老祠門前駐足。
展昭使了個眼色:這里有神仙,月老掌世間姻緣,或許他老人家有法子。
歐陽雪嘆道:“試過,沒用。”
他瞄了展昭和白玉堂一眼:“我找月老借了三十多根紅線,想把你倆和我們家少主捆上,結果一觸即斷,氣得我追打了那老兒大半日。”
展昭登時苦笑,訥訥無語,也不知該難過還是慶幸。
白玉堂作為唯一一個并不知道詳情的少俠,到似模似樣地安慰了幾句:“玉英少主青春美貌,少年郎多慕少艾,指不定哪個就對她一見鐘情,再見傾心,至死不渝了。”
他話音未落,歐陽雪卻一怔,面上露出狂喜:“一見鐘情,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