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新聞,一天八百遍報道什么‘遭遇地陷最簡單避難法’,‘地陷發生時我們應該做什么’‘各地避難所,安全屋,防護屋簡要地圖’……”
張汗青簡直神煩。
他到不是不認同這種宣傳教育,但是有沒有必要每一次打開網絡,電視,甚至去電影院看部電影,都被強制觀看科教節目?
學校里教了一萬遍,還不夠?他看電影是買了電影票的,放個也就算了,還有來個五分鐘科教,煩不煩!
張汗青坐在大巴車上,深呼吸了兩次,被撲面而來的各種汗臭味一熏,更是心煩意亂。
“日前,專家蒞臨錦山九級連環地陷災難現場,進行了現場考察,燕平救援師協會會長孫上青孫老認為,今年或許是地陷災害多發的一年,希望每一位居民都要有保護自己的意識……”
張汗青側了下身,閉上眼,忍了忍到底還是沒有捂住耳朵,他們學校組織志愿者進入災區幫忙。
現在他就在奔赴現場的大巴車上,同學老師一大堆,還有他的經濟學教授也在,無論如何,他也不該做容易引人誤會的舉動。
張汗青畢業工作后還要回學校讀研,可不是因為他熱愛學習,他喜歡的是這所學校能帶給他的人脈關系。
支使他如今聽見這些有關地陷災害的宣傳心里就不自在,家里上下都已經盡量避免救援師相關的信息出現了,可管得住家里,管不住外頭。
“總不能不許雪林出門。她那雙手,可是一雙畫畫的手。”
張汗青頭疼的要命。
雪林最近可能因為家里發生的事,多少受了些刺激,又因著最近地陷頻發,小姑娘被她那些熱血上頭的朋友一鼓動,居然升起了正經去做救援師的念頭,前幾日還正兒八經地和爸媽商量來著。
這孩子雖然體弱,可該上的各類培訓班那也是上遍了的,前幾年還參加了救援師俱樂部,成績很不壞,教習都說她有耐心,為人也心細,屬于有些天分的那一類孩子,她上初中時,還被推薦參加過一次夏令營。
夏令營的教官多次感嘆,說可惜這孩子體力不佳,身體太弱,要不然靠著她本身那股子韌性和細心,說不得還真有望成為救援師。
張家的女孩子當然不能去做那么危險的職業。
就算救援師地位尊崇,張家人想要借其為助力,因為還有男人們在,男人沒死絕呢,如何用得著女孩子去搏命?
他們這些人,難道能連這點骨氣都沒有?
家人只盼雪林一世順遂,學了幾年,給她的檔案添上些許光彩就行,可沒指望她真學出成就來。
畢竟她那般聰明,萬一真要拿到實習的資格可不太好。雖說沒有明文規定實習救援師就必須上地陷災害的現場去,可大家約定俗成的規矩便是如此。
雪林到時候不去,大家都會在私底下笑話她,她心思敏感細膩,聽見這些話只會自己難受,根本不懂怎么反抗,怎么保護自己。
想到雪林可能受到傷害,他們這些把小公主當心頭肉一樣的家人們就心疼的要命。
“汗青哥,下車了。”
“同學們可都小心點,一定要跟緊帶路的老師,不許亂跑。”
車門一開,塵土飛揚,張汗青接過同學遞過來的口罩把臉捂住,才下車,剛下了車,他心里就有點后悔起來。
抬頭看去,錦山周圍光禿禿一片,到處是拆卸房屋的殘骸,不知道是不是起了火,草成枯草,樹木倒塌斷裂,塵土飛揚,他感覺自己腳下的土地不像大順朝,到像是某個偏遠的窮酸小國。
等到張汗青一腳踩在泥淖里,沾了一褲腿泥點子,這后悔之情自是越發濃郁起來。
他這不是有病?
做個鬼的志愿者,要名聲,他捐款時多捐一點比什么不強?
磕磕絆絆地跟著大部隊前行,越走路越險,看到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人也越多,他還看見道邊有個渾身黑泥的臟小子去舀漂浮著草根泥土的污水喝,見到人撒丫子便跑。
張汗青都有點忍不住心里的暴躁情緒,轉頭就想要回家。
雪林還想當救援師?把照片發回去給她看一眼,保準什么心思都沒了。
一行人步行一個半小時,又換上驢車走了半個小時,終于到了地方。這里顯然距離地陷的前沿還有一段距離,是一片平整的土坡,搭建有十幾間簡易房屋和帳篷,里面隱隱能聽到哭喊聲,十分嘈雜。
張汗青的心情一時間墜入谷底——難道要讓他和其他人去這樣的房間擠著住?開什么玩笑,這里能住人?
“對不住,條件簡陋,諸位老師,諸位同學還請多多擔待。”
前面帶隊的老師一臉激動,握著個書呆子模樣的實習救援師的手長久不肯松開,絮絮叨叨半晌:“許先生哪里的話,我的學生們不是來享福的,有什么事,盡管支使他們。”
張汗青:“……”
錦山已經斷斷續續地刮了大半個月的風。
六級的強風之下,再加上地陷之后,整個區域都處于極度不穩定的狀態,機器失靈,時不時又余波侵擾,整個災區是寸步難行,物資運輸上各方已經是全力,可災區的日子仍然是相當不好過。
一連三日,張汗青吃的都是壓縮餅干和方便面,供水供電都有時間限制,手機沒有信號,和四個人一起擠大通鋪。
壓縮餅干吃著拉嗓子,方便面吃得他是口舌生瘡,連洗澡他都不能痛痛快快的洗。
“喂,小孩兒!”
張汗青百無聊賴地趴在窗口,正好看到有個孩子背著一捆柴火,手里還拎著一條已經處理好的魚,大概有兩三斤的模樣,不小。
他心下一動,從錢包里掏出錢遞過去,“小孩兒,買你的魚行不行?”那小孩兒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嘴唇,輕聲道:“魚給你,不用買的。”
張汗青硬把錢都塞過去:“去和你的小伙伴們都說,我這什么都收,你們有野味啊,野菜,果子,拿來賣我,高價賣。”
小孩兒怔了一下,眨了眨眼,老老實實點頭應下。
張汗青吐出口氣,當即燉了一鍋魚湯喝。熱氣騰騰的魚湯下肚,多日的煩悶總算消減了些許。
別說,這幫小孩兒還真挺有本事,一連好幾天,又是送魚,又是送野果子,還送來兩只山雞,都是處理好的。
一時間張二公子天天都能打牙祭。
這日,和張汗青同住的一大一學生,俞元音風塵仆仆的回來,一眼就看到張二公子坐在小板凳上吃面包屑烤雞腿。
俞元音皺眉,“學長,你這是上哪打獵去了不成?老師說過很多次,不要亂跑,咱們目前待的這一片離災區很近,隨時可能出現隱藏的洞窟,小地陷,非常危險。”
張汗青冷聲道:“危險多得是,蹦極危險不危險?開車危險不危險?坐飛機危險不危險?運氣不好的,人在家中坐,天上也有可能掉塊石頭把人砸死,危險就不吃飯了?”
俞元音一噎,也拿這位公子哥沒辦法。
兩個人正嗆嗆,外面忽然一陣急躁的腳步聲,俞元音蹙眉,連忙轉身出去,不多時,志愿者營地這邊喧鬧聲四起,到處是紛亂的腳步聲,只聽有兩個女同學高聲呼喊:“有孩子陷到沼澤里去了,快去幫忙啊,救命!”
一群學生一聽,烏壓壓一片向外沖去。
張汗青蹙眉,隱約聽到外面有小孩在哭:“哥哥說,那片草皮下面有河,河里的銀魚可好吃呢,城里來的大哥哥出一百塊錢買一條,賣了魚,我和妹妹就能去市里玩了。”
“嗚嗚,哥哥,我不要哥哥死,我不要出去玩,我要哥哥。”
張汗青愣了下,額頭上滲出一絲冷汗,扔下手里的雞腿拔足狂奔,和一大群學生一起沖出營地,向北不遠,就看到一片泥淖沼澤。
整個沼澤一眼看去不起眼,但是仔細一看,卻是暗藏殺機,危險重重。
四下張望打量,只能看到一件灰撲撲,臟兮兮的衣服,還有半截斷掉的草繩,哪里還能見得到人?
“哥哥,哥哥!”
兩個七八歲的孩子拼命掙扎著要沖過去,被兩個老師一人一個死死抱住。
眾人心中都暗道不好,有兩個學生扔了塊石頭,轉瞬間石頭就沒了蹤影,眾人嚇了一跳,一時間是束手無策。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孩子的哭喊聲越發響亮,這群主要以學生為主的志愿者,很少親眼看到如此悲慘的場面,心中難過,不禁垂淚。
“請讓一讓。”
大家正沉浸在悲痛中,只覺得身體被一絲很輕柔的力量一推,就不由自主地向一邊跌去,回首一看,只見一個年輕女孩子像條游魚般,沿著眾人分出的縫隙鉆了進去。
她步履輕盈,速度很快,眨眼間人便到了沼澤旁邊。
張汗青腦子里還在嗡嗡作響,看到這女孩兒,只覺有點眼熟,半晌才反應過來:“楊玉英!?”
這女孩兒分明是他那個親妹妹。
楊玉英取出安全繩,一頭直接拋起,扔給隨后趕過來的許書,握住另一邊,側耳聽了半晌,隨著風吹草動,她一步步輕輕地向前走去。
“啊!”
學生們不由驚呼。
許書抹了把汗道:“玉英小心些。”
楊玉英一腳踩在沼澤上,只覺雙腳一沉,隨即整個人趴下,四肢舒展開。
張汗青眼睛抽搐,嘴角也抽動不停,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得渾身冒汗。
“該死,白癡,逞什么能!她去有用?人都陷下去了,她還能鉆進沼澤里救人不成?”
他是更偏愛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妹雪林。
可眼前這個再陌生,再沒有感情,也是親妹妹,平時就算是個陌生人遇到危險,他還要懸一口氣,何況是親妹。
張汗青一邊腹誹,一邊死死盯著楊玉英,眼見她四肢著地,飛速在沼澤上滑動,滑了片刻,突兀地一抬頭,一閉氣,頭和上半身驟然向下鉆去。
砰砰砰!
張汗青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嘴唇發白,渾身發冷。
其他人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眨眼間,楊玉英只剩下兩個鞋底還露在外面,許書牢牢握緊繩索,汗水已經不是流,而是狂噴。
張汗青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
許書忽然感覺繩子一緊,臉色驟變,倏然雙腿繃緊,用力向上拉繩子,其他人頓時撲過來一起幫忙,張汗青被擠得一個趔趄,鞋子上讓人踩踏了七八腳,好不容易擠出人群,只聽一陣驚呼聲,定睛看去,就見楊玉英手里拖著個瘦骨伶仃的小孩,正趴在岸邊氣喘吁吁。
“呼!”
張汗青松了口氣,心里五味雜陳,他眨了眨眼睛,把流到眼里的汗水眨出來,再看楊玉英,她身上糊滿了泥漿,頭發上沾滿黑漆漆的東西,形容再狼狽不過。
她整個人跪坐下來,迅速清理那孩子口鼻處的淤泥,開始做人工呼吸。
哪里是千金大小姐的模樣?
“她真美。”
身邊忽然有閃光燈亮起,好幾個學生忍不住把這個畫面拍下來。也有學生趕緊去找大夫。
不多時,后頭就有醫護人員趕了過來,把孩子抬上擔架,直奔治療中心。
人太多了,張汗青本想去找楊玉英說說話,卻被人流一沖,再回過頭張望,便見不到他這個便宜妹妹的身影。
一直到晚上,終于傳來消息,說那個孩子居然真被搶救了回來,如今已經轉移到市區的醫院去了。
營地一片歡呼聲,學生們顧不上疲累,興奮得睡不著覺,一直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個不停。
所有人都在夸楊玉英,說她人美心善,是天下最好看的女孩子。
也有人說,她一定是個資深救援師,特別厲害的那一種。
張汗青:“……”
他這一晚上,卻是做了一大堆的噩夢,醒來想不起噩夢是什么,總歸都和自家那個便宜妹妹有關。
第二日,他躊躇半天,還是打算找楊玉英說幾句話,恐怕已經忘了當初他登門時,楊玉英說的那些兩家毫無關系,最好互不來往的言語。
可惜楊玉英太忙,他找了好幾次,愣是沒能見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