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
片場一邊嘈雜紛亂，各種道具堆疊，一邊金碧輝煌，還有兩個師傅大開大合地在布景上揮灑顏料。
楊玉英先不急著拍，李導演和編劇兩個人拿著劇本過來給她講戲，試機位。然后動作指導也過來仔細講解動作要求。
雨眼看著就要下了。
幾個攝影師并助理看著楊玉英，目光在她身上一溜，都有點懷疑造型啊，服裝啊那些人對這位有所偏愛。
大家都知道李導演拍電影哪都好，就是在道具上很是敷衍了事，也就是他本事大，哪怕這么摳，團隊里也沒人敢說話，觀眾們看在劇情好，演員演技演技好的份上，破破爛爛的道具都成了看點。
一群工作人員還有幾個主要演員湊在一起說話，從楊玉英一進片場，大家就對她頗為關注，不過都表現得十分疏離，背著她議論紛紛，卻沒一個人上去和她說幾句話。
李導演劇組一向是拿成績說話的，雖然都是混娛樂圈的，可是和別人家演員們，工作人員的七竅玲瓏比，他的御用班底性情個個古怪。
這些年圈子里傳說的江湖三大怪，其中之一就屬他老李的劇組。
不過接觸了大半日，攝影師等人對楊玉英這個小姑娘的印象到不算糟糕，她身上有種純粹的東西，很合他們的脾性。
“這姑娘學跳舞的吧，我看咱們王哥也挺滿意的。”
此時楊玉英正簡單同動作導演王春來拆招，你招我架間，動作非常短促利索。
打了一會兒，王春來就喊停，把那個‘太子侍衛’叫來：“這幾個動作要改一下。”
‘太子侍衛’一看師父給改得動作，頓時有點為難，稍微比劃了下苦笑：“師父，這幾下有點危險，行不行啊？”
王春來還沒吭聲，那邊導演就扯開嗓子喊：“這個好，更好看，就它，就它。”
‘太子侍衛’：“……”
他能不知道這動作好看？可他是有真功夫的，李導演的班子大部分都有真功夫，他師父這架勢，是讓他放開一點打，但他功夫還沒到爐火純青，收放自如的地步，一般的動作戲難不倒他，可要聽師父的，他很容易收不住。
‘太子侍衛’偷偷看了一眼楊玉英，壓低聲音道，“師父，人小姑娘怎么得罪你了？”
王春來冷笑：“呵呵。”
傻小子還憐香惜玉？等會兒讓漂亮的小香玉好好給他上一課。剛才他跟小姑娘過招，要不是小姑娘拿捏得好，他這把老骨頭恐怕都要折斷當場了，這臉面糊在地上都拾不起來。
師徒兩個嘀嘀咕咕，楊玉英盈盈而立，悄悄背過身去小小地打了個呵欠，實在有點提不起勁，剛才和那位老師父玩，有點當年她和夏志明去村里蹲點，陪人家村子里七八歲的小娃娃練功的意思。
既要打得好看，吸引小娃娃的注意力，又要很小心地出手，那真是有一瞬的走神，就得立馬召喚李神醫救命。
不多時，王指導帶著‘太子侍衛’大跨步地過來，楊玉英眨眨眼，提起精神繼續自己的‘雜耍表演’。
演練了十幾分鐘，那邊導演呼喝了兩聲，所有演員就各就各位。
‘太子侍衛’把麻木的胳膊藏在背后，努力讓自己哆嗦個沒完的腿趕緊停下來。
王春來笑瞇瞇地看著他。‘太子侍衛’心下嘆氣，人心不古，真是人心不古，當師父的居然這么坑自己的徒弟！
一想到剛才的招架只是開胃菜，真拍的時候還不知要打多少次，他心里就有點怕。
演員們都進入狀態，不遠處，攝影師卻是一臉的漫不經心，擺弄了一會兒鏡頭，懶洋洋地吩咐助理：“去，給我拿灌啤酒。”
助理驚道：“現在就要拍了，還喝？”
“沒那么快，沒瞧見是新人？試拍不知道要試多少次，上一回……”
提起上一回，攝影和他家助手都略有些膽顫。
那次也是個新演員，一幕戲拍了足足十四個小時，當時不光是工作人員跟著熬，有三個七十歲的老戲骨都陪著拍，拍得還是大夜戲，光是咖啡愣灌下去兩大罐子。
到最后那位小生都崩潰了，本來特驕傲一人，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哭得稀里嘩啦，到處跟人說‘對不起’。
大家都清楚，這就是李大導演熬鷹的法子。
在娛樂圈工作辛苦都辛苦慣了，碰上硬茬跟著熬個大半宿是小事，但是遇見李導演，卻是一下從普通的地府黃泉進了十八層地獄，他們就得自己給自己找輕松，否則誰都挨不住！
“又是新人，做好準備吧。”
一干工作人員擠眉弄眼，都想知道這姑娘得哭上幾天才能適應他們劇組的節奏。
雖然原主在娛樂圈參演過幾部電視劇的拍攝，可就那樣的草臺班子，對他們這些工作人員來說跟沒有也差不多，她就是徹頭徹尾的新人一個。
那個李毅還有那么一點經驗，可這幾天在片場也和無頭蒼蠅似的，被人支使得滴流亂轉，他自己還在那兒瞎抱怨，把李導演當好人，把他們這些工作人員當惡人。
唉，傻子一個。
攝影師拎著啤酒，咬開蓋，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輕輕抖動肩膀活動了下，“嗝”
“老劉！”
攝影師正走神，忽然被助手推了一把，他一抬頭，呵斥還沒出口整個人就愣住，半晌把啤酒瓶一扔，整個人撲到攝影機面前。
鏡頭中的楊玉英一點都不像新人，這分明是對鏡頭非常熟悉，走位也十分嫻熟的演員，她出現在鏡頭里，整個畫面都為之生動起來。
現在還沒有正式開拍，楊玉英也沒有說臺詞，但她的眼睛一動，整個畫面就開始發光，攝影師整個人都變得非常興奮，一瞬間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強烈的故事性。
此時，除了她以外其他演員也都在試鏡，而且還有飾演女皇的影后方莫娜。
攝影師不敢置信，小聲道：“方老師……是不是被壓戲了？”
助理：“唔。”
只是一瞬間，眾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時只出現在畫面邊緣的楊玉英身上，沒有第一時間被這一幕的中心人物，方老師吸引。
一時間，攝影師的手都有點斗。
很顯然楊玉英留意到問題，主動收斂了一點點，如今的畫面特別完美，楊玉英的存在感依然強烈，卻并不像剛才那樣喧賓奪主。
“真的假的？我記得李導演說，這位是個十八線？她公司傻的吧，這樣的容貌，這樣的演技都捧不出來，簡直是娛樂圈之恥。”
攝影師憤憤不平地嘀咕。
她可是壓了方老師！
方莫娜在影視圈演了二十年的戲，影后桂冠摘走了六次，各大電影獎項她都快收齊了，李導演私下里都說這女人簡直有收集癖。
她如今上了年紀，演技是越發爐火純青，可氣場也越來越強大，就因為這個，這些年好多劇組都不敢用她。
沒辦法，這位在大屏幕上只要她出現，別的影星立馬就被襯托得黯淡無光。
前天攝影師帶著助理和徒弟和兄弟們聚餐的時候，大家還說起去年方莫娜參演的那部《傾城》。
當時方莫娜飾演魔教的長老，女主是娛樂圈新晉的年輕影后郭儀，她演傾國傾城的魔教少主聞香。
郭儀相貌非常漂亮，是公認的美人，她的演技也已經算是新生代里相當優秀的，以前拍別的戲，都是郭儀壓制旁人，可這回新老兩個影后同臺飆戲，一個鏡頭拍下來郭儀飾演的女主角都沒人注意。
連那些工作人員看現場，都只能看到穿著一身黑灰色的衣服，臉上毫無顧忌地展露出細紋，甚至沒有說一句話的方莫娜，郭儀在那兒梨花帶雨，本應是一哭就掀起武林混戰的大美人，結果現場演員誰都入不了戲，注意力根本控制不住地只想看方莫娜。
幸虧方莫娜吃了幾次虧，也學會了低頭，盡可能地自己壓制自己，好歹那部劇沒有崩盤得太厲害。
可這么拍戲，事后誰都不痛快。
導演看不到方莫娜精彩的演繹，心中不快。
方莫娜自己也不舒服。
從那之后，她都有心不想繼續在娛樂圈里浮浮沉沉地折騰，越來越疲憊，可今天，她終于又感受到巔峰對決的痛快，何等的酣暢淋漓，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歡呼。
“師父，方老師興奮起來了，快看。”
攝影師腦子里的雜念登時一掃而空，扛著攝像機死死盯著眼前的畫面，此時各個機位都開始工作，片場的嘈雜聲漸漸收斂，連導演都從他那個寶座上站起來，沿著道邊來回逡巡。
熟悉李大導演的人都知道，這是他進入狀態時的習慣性動作。
搭好的布景龍椅之上，方莫娜緩緩地調整自己的視線和表情，狀似悠閑地倚靠著扶手，實際上心里非常激動，后背上也緊張得爬出一層細碎的雞皮疙瘩。
她和楊玉英在此刻連正式的對話都沒有，卻已經在隔空碰撞。
兩個人都在爭取做畫面中最顯眼的那一個，可同時也在通盤考慮整個畫面的效果，即便是控制，彼此依舊火花四射，整個畫面都顯得特別完美。
攝影師簡直被楊玉英的鏡頭感征服。
楊玉英出任務時跑來拍戲也不是一次兩次，她雖然不是無論做什么都要求極高的那類人，但她對鏡頭確實不陌生。
李導演把心里的意外小心藏好，坐起身高聲道：“好，趁著狀態不錯，各部門注意，現場收聲，我們拍一組。”
攝像機頓時動起來，現場所有人屏息凝神，都盯著燈光下兩個直立對峙的人。
一瞬間，楊玉英瞳孔劇烈收縮，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在改變。
李導演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鏡頭，壓低聲音：“貓。”
旁邊道具趕緊把貓遞過去，和楊玉英演對手戲的‘小侍衛’，一手掐住貓的后脖頸，目露兇光。
這貓一早受過訓練，四肢下垂，喵嗚喵嗚，可憐兮兮地叫著，一副受了重傷的模樣。
楊玉英瞬間移過去，伸手搶貓，太子侍衛身背任務，自然不能讓她搶，可夜宴之上，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傷到公主的千金貴體，只能隱忍克制避讓。
兩個人你來我往，招式密集又迅捷，不加任何特效就煞是好看。
李導演臉上隱隱露出笑容。
攝影師心下也是贊嘆，他拍了無數的明星，演員，有特點的演員才不會被淘汰，顯然，眼前這位小新人就是影壇的下一位制霸者……
就在這時，異變突起，本來特別乖的白貓忽然瘋了似的掙扎，反口一口咬向‘侍衛’的手背。
‘侍衛’本能地一松手，白貓一爪子朝‘侍衛’的臉上撓去，渾身毛發炸起，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目露兇光，尖利的指甲轉眼間就要撓到‘侍衛’眼珠子上。
楊玉英的速度驟然加快了好幾倍，險而又險地伸手擋在‘侍衛’的臉前，那一貓爪子結結實實地抓中了她的掌心，鮮血登時噴出。
導演愣住，一時沒有喊停。
片場的規矩，只要導演不喊停，這戲就還能演，只見楊玉英很隨意地把血珠子往地上一甩，掐住貓后脖，把小東西提溜起來，厲聲呼嘯。
這一嗓子下去，小貓頓時四肢僵直，大眼睛里含著淚，毛發都極柔順地放下：“喵嗚”
“呼……咔！”
導演趕緊招呼貓主人上去看。
眾人一擁而上，只見那只貓竟然直哆嗦，連站都站不穩，一被放生就癱在地上，渾身發抖。
“怎么回事？”
導演皺眉。
貓主人走過去哄了半天，這貓一動不動。
李導演氣急，一連叫了兩只備用的小貓上來，沒想到這兩只貓竟然也驚魂未定。
楊玉英蹙眉，目光微轉，狐疑地盯著片場，轉頭四顧，目光落在劇組東門門口那一片紙箱上。
李導演眼看幾只貓都不管用，急道：“貓這樣可不行，后面還有好幾場的戲要有貓，剛才那一條雖然過了，可至少也得保幾天，多選幾個角度拍才更好。”
說著話，他的視線也跟著楊玉英轉過去，一看之下頓時嚇了一跳：“什么東西！”
只見一只穿著衣服的黃鼠狼趴在紙箱子上，眼珠發綠，死死盯著這邊，目光兇惡陰沉。
片場頓時靜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