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鷺晚推門而入,還未見禮,殷封闕就從榻上下來,抬手制止她的動作。
殷封闕笑道:“私下見闕的時候,聞墨不用這般拘束,快點坐吧。”
何鷺晚也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果斷地應是,心道和伏升相處果然安心舒適。
兩人同時落座,何鷺晚腹稿打了好多遍,但因為要說的話太多了,真到了人面前,她反而不知道從哪兒說起。
殷封闕問她:“聞墨前些天可是見到端崇皇姐了?”
端崇是長公主的封號。
何鷺晚連忙點頭:“見到了。長公主殿下溫柔善良、高貴端方,我很幸運,能聽長公主殿下指點一二。”
“哈哈哈哈……”殷封闕笑得開懷,“聞墨你這些話若是能當著皇姐的面說就好了。嗯,皇姐也與闕提了你一下,評價倒是讓闕好好認識了一番聞墨的另一面。”
何鷺晚有些尷尬地搓了搓衣角,明知伏升是有意在打趣她,可她偏偏就是生不起氣來。
殷封闕的玩笑點到為止,他很快正好姿態,認真地說:“聞墨寫給闕的信,闕仔仔細細地看過了。”
何鷺晚一聽,整張臉都燒紅了,甚至說話都有些結巴:“我……我從前沒怎么好好練過字……讓伏升見笑了……”
這話說得殷封闕一愣,他很快笑了出來:“闕并未覺得字跡有何不妥……嗯……練字一事只需耐心多練,聞墨不用為此感到窘迫。”
“唔……多謝伏升寬慰……我會好好練的。”何鷺晚有些喪氣地垂下頭。
每個字都跟方塊一樣,那么多筆畫擠在一起,還是用軟軟的筆書寫,這個難度真的太大了。
被一時沮喪霸占心神的何鷺晚沒有注意到,殷封闕的話里有幾分試探:“可是闌弟與你說了什么?”
何鷺晚可憐兮兮地據實已告:“殷……闌王殿下囑咐我說字要好好練,現在的這手字寫出來太臟伏升你的眼了。”
殷封闕露出了了然的笑,這倒是讓何鷺晚沒摸著頭腦。
“闌弟說話向來是這個風格,聞墨不用當真。”他輕咳了一聲,道:“來說正事吧。聞墨,你真是不斷地在給闕帶來驚喜!”
這句贊揚對何鷺晚來說亦是一份驚喜,她由衷地說:“能幫上伏升一二便好。”
殷封闕道:“何止一二,雖然闕一直對逯家派系內部的關系有所懷疑,也曾推敲分析過,但如此精細的情報是不曾得到過的。聞墨所列的名單對闕的幫助之大,只怕會超乎你的想象。”
何鷺晚聽聞更加開心:“那就好!實不相瞞……我是第一次做這種工作,本來并沒有什么把握的。從前我對權貴圈的人和事兒全無了解,只在宴席上隔著張桌子聽他們說話,我生怕會記錯……”嘟嘟囔囔說了一串,何鷺晚突然問:“伏升可曾疑慮過,或許這份名單所記的關系并不準確?”
殷封闕搖搖頭:“這點闕并不擔心。這份名單是編不出來的,若是聞墨擔心你的記憶會和實情有所出入,闕等用到的時候,再佐以查證便可。對于闕來說,這份名單提供的方向性遠比它的準確性更加重要。”
何鷺晚聽到這兒徹底放心。
她問:“那興祿錢莊的事,伏升可需要更詳細的情報?如果你需要的話,我過兩天找個機會再回一趟何府,找何乾聊一聊。”
殷封闕道:“你的情報和分析闕反復看了幾遍,闕覺得你信中所書與實情偏差極小,你能探到這一步很不容易。過猶不及,你反復去套何乾的話也有風險,不用再去了。”
何鷺晚雖然想說這不是需要擔心的事情,不過她相信伏升不是在與她客氣,所以就沒有繼續要求。
殷封闕斟酌了一下,說:“關于這件事,闕其實想聽聽聞墨你的看法。”
“我的看法?”何鷺晚小吃一驚,趕忙擺手:“我對行商方面的事情一無所知,只怕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觀點。”
殷封闕予以引導道:“闕記得你的書信里寫到,雖然不清楚逯家這個計劃的明細,但逯家會選擇逐漸蠶食的方法無疑。你提到,逯家的計劃很可能不僅是為了針對闕與闌弟的下屬產業,而是存了想要改變些什么的大野心在,不知聞墨此言的依據是何?”
何鷺晚承認,她這么寫的時候只是希望說得嚴重點讓伏升能夠重視,雖然她有根據有猜測,但是沒有實證又缺少可靠信息,她這猜的跟閉眼胡說沒什么區別。
所以她很仔細地斟酌言詞,慢慢說道:“讓我比較在意的是何乾的說法。他提到,逯家許諾商販一柄大傘,要的是商販們分出薄利聽憑調度。這話猛然一聽或許覺得,逯家的目的在于從上京城內所有的交易里抽取像保護費一樣的分利,但是聽憑調度這話總讓我覺得沒那么簡單。回去之后我反復想了想,如果逯家的目的僅僅是為了對付伏升和闌王殿下,那么暗中聯合商販們對抗你們的產業就好,何須光明正大地讓每一家商鋪都掛上興祿錢莊的標志?如果他們的計劃需要時間去鋪開,那么在計劃開始的時候就把自己手下的兵卒全部暴露給你們,伏升不覺得這樣做愚蠢得不像逯家會做出來的事嗎?”
殷封闕的眉頭逐漸皺在了一起,何鷺晚這番話讓他隱約間抓到了什么。
何鷺晚繼續道:“我正是感覺這件事聽上去漏洞不少,才判斷此事有繼續探取情報的必要。”
不過她有自信,何乾在她的暗示下,已經近乎毫無保留地全盤托出了。如果關鍵不在于她問得不夠多,那就可能是何乾也不清楚逯家的具體計劃。
若是線索已經足夠,但仍然破不開謎題,何鷺晚覺得,其中緣由有大概率是因為她方法找錯了。
她道:“不過還有一種可能無法排除,雖然得不到證實,但或許能為伏升提供一個新的方向。”
殷封闕聽得很有興致:“愿聞其詳。”
何鷺晚說:“逯家要所有與興祿錢莊有合作的商鋪都掛上牌子,絕不是因為他們愚蠢,不懂得在暗處更好行事的道理,或許是因為他們就是要讓人看到,而且人們必須看到。”
“我對逯家的了解不多,但他們能壯大到如今這個地步,絕不可能是群只貪圖點利益就能滿足的短視家族。他們想要壟斷,還想順利地壟斷,恐怕意在營造一種局面……一種……逯家不針對你們,但你們依舊會被針對的局面。”
“我真的想不出來他們究竟在打什么算盤,可他們很可能在盤算著去做一場,光明正大設局又無法被阻止,既不會觸犯到皇上的底線、又能對你們的經濟命脈產生巨大打擊的變革。”
“變革……”殷封闕仔細琢磨著這個詞。
何鷺晚道:“我有一種感覺,逯家要商販們讓出的那些薄利,或許是要調用給別人,而不是自己收入囊中。這句話的重點不在分利,而在調度。”
“聞墨才思敏銳,讓闕嘆為觀止。”殷封闕由衷地感嘆。
何鷺晚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都是瞎猜的……不一定可信……”
殷封闕道:“聞墨的推測雖然大膽了些,但闕覺得未必沒有觸到點上。聽了聞墨的這番分析,闕能省下不少人力和時間。”
他輕笑了一下:“闕有點后悔放你去江湖了,若是你留在上京當中,闕做起事來必能事半功倍。”
何鷺晚刮了刮自己的鼻子,不知道怎么接這個話。
半晌,她說:“很快就會回來的。”
“哈哈哈哈……”殷封闕爽朗地大笑起來,“聞墨至情至性,闕真是好久沒見過如你一般有趣的人了。”
他笑完,從衣袖中拿出一張紙條,放在木幾上推到何鷺晚的面前。
殷封闕說:“今日的第三件事,這張紙上寫的時辰,是淮章能溜出來教你變裝的時間。還是在這處小宅,聞墨你看這個時間你是否方便。”
何鷺晚接過掃了一眼,立刻點頭:“我平日里沒有事情,只要淮章有空我就能來。”
殷封闕說:“其實這張紙在你母親的慶生宴當晚,闕派人給你送去過。不過……”
何鷺晚比較好奇他后面想說什么,但殷封闕低笑了一聲沒有繼續,轉而提醒:“你與闌弟的事情,闕不愿多嘴。闌弟的心思比表露出來的要細膩,絕非木訥簡單的武人,他也不善表達,相處起來或許會遇上些困難,不過闌弟智慧通透,以聞墨的七竅玲瓏之心,想來很快就能發現與他相處的訣竅。”
嗯……?伏升這是在……?
何鷺晚好奇地看著殷封闕,從他似笑非笑又有些深意的表情里,何鷺晚恍悟了。
合著這是在教她怎么哄好殷封闌,來方便自己做事呀?
至于話里若有若無的撮合之意,何鷺晚自行無視了。
兩人暢談結束,何鷺晚先行告辭。
殷封闕權衡了許久,最后送她到門口,決定不告訴她,送到他手上的書信是殷封闌抄錄后的版本。
饒是殷封闕也不得不承認,他有點好奇何鷺晚的字是什么樣的。
只不過以他的修養,這種事不方便問出口罷了。
……
之后的一周里,何鷺晚過得非常充實。
每天不是加強一下對闌王府的情報掌握,就是去找卓虞梵秋喝茶聊天。
閑時看看書、練練字,她驚訝地發現,殷封闌帶來的那本字帖,是他親自寫的。
這一周里,何鷺晚按照紙條上的時間,被風謠帶著往小院跑了兩趟,很好地見識了一下年亥掌握的變裝術的神奇。
日子突然閑逸下來,何鷺晚甚至墮落地萌生出了一種:就這么和平地生活下去其實也不錯的想法。
可惜,該發生的事情一件也不會落下。
自邊關發來的一道急報闖入京城,帶來了不小的爭議和恐慌:
韶州邊境匪患成災,駐軍多次剿匪失利,邊城百姓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請求上京城發兵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