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楊玦瞧見以后,手指一松,將太微摔在了地上。
方才被阻斷的空氣猛然灌進口鼻,太微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眼淚涌出,兩眼發黑。那黑暗中,帶著一粒粒的火星,幾乎燎去了她一層皮。
她心底里沒有絲毫劫后余生的松快。
因為她知道,自己剛剛那一聲“薛嘉”不過是倉皇絕望中的掙扎。她認得的那個薛嘉,眼下尚不認識她。
建陽四年的薛懷刃,于她而言,還只是一個陌生人。
太微的雙手,用力撐在地上,看似纖弱的五指沉沉地陷入地毯。她的指尖,在無法抑制地顫抖。一下,又一下,仿佛手底下鋪著的不是柔軟的地毯,而是千千萬萬寒光逼人的尖刀。
耳邊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她聽見有腳步聲,一下下地在朝自己靠近。
來人,穿了一雙靴子。
靴底擦過地面的聲音,很輕,也很慢。可落在她耳里,卻重得像是一座山。
空氣是稀薄的,帶著濃濃的暖香。
太微垂著頭,大口地呼吸著。突然,鼻間多了一抹微涼的瑞腦香氣,甘苦芳冽,像是深秋夜雨。
她仰起臉,睜開眼睛,透過朦朧的水霧,朝前方望去。
擋在她身前的楊玦,慢條斯理地往邊上退開了一步。而薛懷刃,走近了,彎下腰,伸出兩指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慢慢地湊近來看。
太微看見,他的眉頭輕輕地蹙了一下。
一旁的六皇子楊玦也俯身來看,問了句:“認識?”
薛懷刃收回手,直起腰,口氣漠然地道:“不認識。”
楊玦聞言,大笑起來:“聽她那么喊,我還當是你認得的人。”他袍子一撩,席地盤腿坐在了太微跟前,伸出手來摸太微的眼睛,笑嘻嘻地道:“我的乖乖,你這眼珠子顏色可真是生得夠漂亮的。”
太微纖長濃密的睫毛刷過了他的指腹,一陣酥麻,他霍然湊近,想要親吻她的眼睛。
可就在他的嘴唇即將碰到太微眼皮的那瞬間,他面前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一巴掌捂在他臉上,將他往后推去。
楊玦不由一怔,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詫異地望向薛懷刃,叫了聲:“薛大哥?”
薛懷刃沒有看他,只望著太微,神情淡漠地說了一句:“這一個,我帶走。”
他聲音不輕不重,不疾不徐,落在楊玦耳里卻如同驚雷一般。
在座諸人,也皆大吃了一驚。
這是第一次。
從來沒有過的事。
對楊玦來說,身為建陽帝膝下最得寵的皇子,便是鎮夷司的指揮使,他也能拿來當護衛用。他的生母,只給他生了一個嬌滴滴的妹妹,平素倆人玩不到一處,也說不到一處。
至于他父皇其余的那些孩子,同他不是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更是無話可說。
他們一群人,互相厭惡,互相憎恨,哪里能夠交心。
在楊玦看來,那些人,除了他嫡親的妹子之外,全是不入流的雜碎。世人草芥一般,想辱便辱,想殺便殺。
他這輩子,就是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sp;他身份尊貴,活得肆意,人人都來討他歡心。但那些人,他一個也瞧不上。他心底里除了妹妹以外,還能容下的人,就只有一個薛懷刃。
國師焦玄多年前到他父皇麾下效力時,便帶著薛懷刃。
他們二人年紀相仿,一道讀書,一道習武,倒比他和他那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們更親近一些。
楊玦便做什么都想要帶上薛懷刃。
有福同享,才是兄弟,不是么?
可久而久之,楊玦便發現自己喜歡的東西,似乎并沒他想象中的那般得薛懷刃的喜歡。
他們二人的性情喜好,終究是不一樣。
他每一回都興致勃勃,可薛懷刃卻總是意興闌珊。
是以今次,楊玦明明聽清楚了薛懷刃的話,也仍然覺得自己沒有聽清。他摸了摸耳朵,皺著眉頭問了一遍:“你方才說的什么?”
薛懷刃沒有回答,只朝著太微伸出了手。
他的手,骨節分明,修長白凈。
他的聲音,也如他的手,干干凈凈,透著一抹冷冷的意味:“抓住這只手,你就可以活命。”
太微聞言,臉上露出了一個蒼涼凄微的笑容。
這只手,她不該抓。
可是為了活命,她不得不抓。
若是不想活下去,她方才又怎會故意喊出“薛嘉”二字來。她搏的,不就是這個機會嗎?如今機會來了,她怎能放棄?
太微幾乎沒有遲疑,立即便抬手抓住了薛懷刃。
她的干脆利落毫不猶豫,令一旁的楊玦大為不滿,冷嘲熱諷,譏笑道:“怎么著,這般迫不及待,瞧他生得比我好看不成?”
言罷他又同薛懷刃道:“這人你真要帶走?”
似乎還是不敢相信。
薛懷刃將太微從地上拉了起來,順勢將她摟進懷中,淡淡地道:“殿下不許嗎?”
楊玦眼神輕慢地看了看四周,一聳肩,攤手道:“你我之間哪有什么許不許的,只是這人都在這,少了你,不就少了一份熱鬧嘛。”
太微站在薛懷刃的臂彎里,臉緊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的心跳聲,漸漸有些腿軟。
她并不了解眼前的這個薛懷刃。
——她猜不透,也料不到他會怎么做。
太微的呼吸聲,驟然間變得很輕。
她緊緊抓著他的衣裳,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勉強站穩。
楊玦站在她背后,盯著她的背影,又說了一句:“人多了才叫樂子,是不是?”
忽然,腳下一空,身子一輕,太微被人打橫抱了起來。她猝不及防間,下意識地伸手環住了薛懷刃的脖子。
他面向楊玦,神色從容地說了一句:“殿下言之有理。”
太微的心沉了下去。
楊玦笑起來,撫掌道:“尋歡作樂合該如此才對!”
薛懷刃頷首,亦笑了起來,但轉瞬他便斂去笑意,聲帶兩分慵懶地道:“奈何微臣只愛吃獨食。”
楊玦一怔,皺皺眉頭,似乎有些不大高興,但到底沒有發怒,只擺擺手道:“罷了罷了,帶走吧,眼不見為凈,省得我惦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