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這疫病是從何而起,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種疫病,又該如何治愈。大夫們束手無策,天天抱頭枯坐,誰也想不出有用的法子來。
藥方子是寫了一張又一張,但寫了厚厚一沓,也不見里頭有一份能用。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整個松山縣城里便到處都是被感染了疫病的人。
最開始,只是頭疼腦熱,到后來,便變成了焦躁乏力。
明明身上沒有力氣,一丁點也不想動彈,但躺著,又總是躺不住。心里頭像是有團火焰在燃燒,燒得人煩躁不已,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恨不得團團轉悠。
一個人接著一個人,一群群地往外跑。
大雪下了停,停了下,地上的積雪都叫人踩踏得成了滑溜的冰。
松山縣令幾日之內便愁白了頭發。
這事兒,他管不了了。
疫情越來越糟,事情越鬧越大,人多的看不住。醫館里的藥材,不管有用無用,皆叫人一掃而光。
東西沒了,人心便更慌亂了。
松山縣令管不了,沒了法子,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辦。無人獻策,無人去辦,一時間,整個松山縣城都亂了套。
事情終于傳到了京城里。
京里給松山縣令發了信報,說是不日便會派人來主持大局。
松山縣令長松了一口氣,但沒想到人還未來,他的寶貝獨子竟也感染了疫病。縣城內,已無東西可用,樣樣緊缺,實難維系。
他便決定悄悄地帶著兒子先行離開松山縣,將這爛攤子丟給縣丞去管。
離開松山縣,不一定就能活,但留下來,多半是個死。
松山縣令心里明鏡一般,不聲不響地便收拾了細軟,帶上妻兒往城外去。他為了行路方便,連美妾也狠心舍棄。
可誰知道,當他到了城門口,卻見城門緊閉,外頭重兵把守。
他當即心里一咯噔。
這是不讓走呀!
他上前去亮明了身份,尋了借口說要出城,卻被死死攔下了馬車。幾桿紅纓槍,明晃晃地在他眼前擺動著,他嚇出了一身冷汗,望著那群兵士兇神惡煞的樣子,連連讓人往回撤。
回去后,沒兩日,他便聽說京里不打算派人來了。
松山縣令開始整宿整宿的夜不能寐。
他兒子,只剩下一口氣,被他關在了宅子一角,再不敢去探望。
又一天,他清早蹲在屋檐底下,仰頭看向灰蒙蒙的天,忽見縣丞跌跌撞撞跑來稟報說,大事不好了!
他心想,放你娘的狗屁,還能有什么不好的!
可哪想得到,事情竟然真的還能變得更加糟糕。
為了防止疫情繼續擴散,上頭下了命令,要將松山縣這個鬼城燒了……
也就是說,他們這群活著的,并沒有染病的人,也要一道死在這個鬼地方了。
松山縣令嚎啕大哭,連一絲起身的力氣也沒有。
他還起來做什么?
他的寶貝兒子要死了,他自己也要死了。
松山縣,這是叫疫鬼給看中了!
五花甲,紅兜鍪,收命來了!
松山縣令拽了縣丞一道哭,邊哭邊說,早知今日,不如在家耕田養雞了……
縣丞也哭,說曉得要這么死,便不該省吃儉用,該多收賄賂,花天酒地好好享樂才是。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似乎轉眼便要死了一般。
可這日午后,說了不會有人來的松山縣,卻來了人。
且這來的,還不是什么小人物。
松山縣令望著那個眼角生有紅痣的年輕男人,只覺得自己是見到了菩薩。大人物既來了,那這城想必便不會燒了!
然而他沒有想到,這風塵仆仆的鎮夷司指揮使,見了他便問,那個名叫俏姑的女人在哪里。
他聞言后,愣了一愣。
他眼前的男人便沉下了臉。
松山縣令便覺得這菩薩大抵不是真的,恐怕骨子里,其實是個修羅。
他叫對方的眼神給嚇得哆嗦了兩下,才戰戰兢兢地道:“在西城的醫館里。”按理來說,松山縣里有這么多的人,他光聽個名字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可“俏姑”這個名字,他不但聽過,還印象挺深。
那個女人,曾救過他的寶貝兒子。
如果不是她,他的心肝肉兒恐怕早就死在了意外里。
是以當有人報官在她門前發現了尸體時,他并沒有將她抓起來審問。她說的話,條理清晰,不像是謊話。
后來仵作又查清了尸體是感染疫病而亡,這死人就更不關她的事了。
只可惜她同那死去的偷兒接觸過,運氣不佳,竟也感染了疫病。
松山縣令說完了,小心翼翼覷著來人的神色道:“大人認得她?”
眉目冷峻的年輕男人聞言看了他一眼,眼神突然之間溫柔了許多,像是寒冰消融,春水生暖:“是內人。”
松山縣令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微微張開了嘴。
他吃驚極了。
再不敢怠慢,他親自帶著這位大人物去西城的醫館見了人。
而這一切,那個時候已經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微,是一點也不知情。
她只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二十二歲……
客死異鄉。
她躺在渾濁的空氣里,嗅著彌漫在其間的淡淡血腥味,心里并沒有害怕。喉間腥甜,她嘔出了一口血。手背擦過嘴角,沾上了溫熱的濕膩。
她的血,還是紅的。
那一瞬間,太微眼里只剩下了這抹紅。
紅的天,紅的地,紅得好像她記憶里的那場親事。
紅綢紅燭紅燈籠……
現在想來,倒全不像是真的。
只有她踩在梅花樁上扎馬步的那幾年,才是真的。
如果她當時,沒有離開師父,沒有回京,沒有遇上那個人……是不是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但這世上,沒有如果。
意識朦朧間,太微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有人正在靠近她。
她吃力地睜開眼,望見了薛懷刃。
喉間又是一陣腥甜涌上,又黏又腥,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疼。
咳血的瞬間,她聽見他聲音很輕地叫了一聲:“俏姑。”
那是太微最后一次見到他。
此刻,太微望著眼前的人,垂下眼簾,吐出了兩個字——
“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