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則此事她明白,祖母等人卻不明白。
祖母眼巴巴的,見是壽春帝姬親自給她下的帖子,當即便眉開眼笑,差沈嬤嬤來給她送東西。胭脂水粉,揀了最上等的;衣衫料子,也得是最時興的。
這首飾頭面,亦不能少。
祖母將昔日里專供給祁茉幾個的新鮮物件,一樣樣全搬到了集香苑來讓她挑揀。
太微便本著不要白不要,既然自己送上門了,那就狠咬一口的念頭,仔仔細細挑了半日。
沈嬤嬤陪在一旁,看她拿了一件又拿一件,忍不住眼皮跳個不休,壓低聲音道:“五姑娘,這些個東西,您都喜歡?”
太微一手掂著管碧玉裝的口脂,一面側目來看她。
半張少女面孔素凈得新雪一般。
“祖母相贈,豈有不喜歡的道理,自然是件件都中意。”
她語聲淡淡地說罷,又將臉給轉了回去。
沈嬤嬤只來得及瞧見一角側顏,腦子里呼啦啦地胡轉,思來想去竟是沒能從太微話里尋出一絲錯漏,只好將想說的話又盡數咽回去。
太微終于直起腰來,懶洋洋伸個手,將剩余的東西推到一處道:“勞嬤嬤費心跑這一趟,如今東西我也挑定了,剩下的就還煩您給帶回去吧。”
沈嬤嬤今日原就是來跑腿的,聽了這話哪有不懂的。
知她是趕人,說的卻還算客氣,沈嬤嬤臉上就還是平常顏色,應個聲便著人收拾東西回鳴鶴堂去了。
回過頭祁老夫人問她,她也一五一十地將太微說過的話轉述給祁老夫人聽。
祁老夫人未置可否沒有言語。
她便又說了一句:“老奴瞧著,五姑娘尚算鎮定,不像是個慌張的。”
祁老夫人下巴輕點,隨即笑了一下道:“她能得帝姬賞識,自然不是個遇事慌張不中用的孩子。”
這一回,她說起太微這個孫女時的口氣,比之過去親昵了許多。
于她而言,只要有用,那都是她的好孩子。
想了想,祁老夫人端起茶盞淺啜了一口,潤潤嗓子道:“真說起來,怕是我原先看走了眼。她既能憑借一面之緣就讓壽春帝姬對她另眼相待,又平白無故地叫宣平侯對她這般上心,哪是一般人可比的。”
沈嬤嬤立在一邊不敢接話。
空氣里仿佛正噼里啪啦的一陣亂響——
祁老夫人打的這副好算盤,直聽人心神搖曳。
良久,祁老夫人忽然抬起手遮住半張臉,長長打了個哈欠。
隔著廣袖,后面的她已是又疲又困。
終究上了年紀,她的精力大不如從前了。
伴隨著這聲哈欠,細紋慢慢爬上了她保養得宜的臉孔。
祁老夫人放下手,有氣無力地道:“罷了罷了,暫不想她,扶我去歇一會吧。”
她想讓二孫女祁櫻管家,可祁櫻不肯。
她想抬舉抬舉趙姨娘,讓趙姨娘給自己賣命,然而趙姨娘再三推脫,竟也不愿意。
惱火至極,她一瞪眼便說不要那群廢物,自己上手罷了。
可是……
管家這活計,哪是輕松的。
祁老夫人就著沈嬤嬤的手站起身來,瞇著眼睛向前走了兩步,只覺雙腿發軟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
腳淺一腳,半點力氣也沒有。
她愈發得后悔了。
做人吶,腦子發熱最可怕。
沖動是妖邪,要人命的。
祁老夫人哈欠連天地回了寢室,如意算盤也打不響了。
另一邊,太微正領著大丫鬟長喜翻來覆去地配衣裳。她抓著條留仙裙看了又看,總覺得不甚滿意。
長喜禁不住在側失笑道:“姑娘樣貌氣質皆是上佳,便是荊釵布裙也美。”
娉婷少女,眉眼秀美,哪怕素著一張臉都是好看的。
長喜另捧了條銀紅色的給她看:“您瞧瞧這身如何?”
太微湊近了低頭去看,等到抬起眼來,其間神色已顯茫然。
她不是不懂妝扮的人,反而她還頗擅此道,可此時此刻,望著眼前的一堆衣裳,她卻愣是尋不出一身滿意可穿的來。
長喜以為她是擔心在帝姬跟前失了體面分寸,所以才遲遲疑疑拿不定主意,可只有太微自個兒曉得,她到底在踟躕些什么東西。
她早不是情竇初開的小丫頭,但重活一世后,那些少女心事似乎又都重來了一遍。
……真是惱人。
倒是薛懷刃,撇下無邪和斬厄,一身常服就來見她。
太微則頂著壽春帝姬宴請的由頭,必須精心打扮,讓祖母滿意了才能出門。
于是到了地方一瞧,她穿著錦繡衣裳,妝容精致,而他則一身閑適地坐在亭子里,真是怎么比都只能襯出她的周身不舒坦……
太微掃了他兩眼,捋起了袖子。
“怎么不見帝姬?”
薛懷刃睜開眼向她看過來:“見我難道不比見她有意思?”
太微頓了頓,嘆口氣,捂住了臉悶聲道:“帝姬就這么由得你差遣?”
薛懷刃笑了一下:“你倒是膽大包天,想說什么便說什么。”
“論膽大,我怕是遠不及薛指揮使。”太微撣了撣亭子里的石凳,正要落座,卻被薛懷刃猛地長臂一伸拽到了身前。
他貼到她耳畔,聲音低低的,曖昧至極:“你不想見我么?”
太微呼吸一輕,手指輕輕摩挲著自己腰間懸掛著的纏枝蓮花鳥紋銀香囊,上頭溝壑叢生,繁復如謎。
小小的一只,卻仿佛有著天底下最大的秘密,她心底里的秘密——
一日思君十二時。
太微驀然攥緊了香囊下綴著的杏色流蘇,不答反問道:“你差無邪送的那些花,是何用意?”
薛懷刃將她拉到自己腿上,面對面看著她,眉梢上揚,輕笑道:“你猜不透?”
太微道:“提醒我不要忘了退親?”
雖是個問句,但她的口氣是篤定的。
薛懷刃笑了笑,慢條斯理地道:“區區洛邑慕容氏,還不配叫我放在心上。”
“若是慕容舒不肯退親,到時滅了慕容氏滿門又何妨?”
“左右我不過是個心狠手辣的無恥之徒,殺人滅門而已,何難何懼?何憂何愁?”
他的聲音漸漸冷下來,涼得像是三九寒冬里的冰,聽者駭然。
太微面上,卻依然神色平靜。
她定定看著他的眼睛,吐出了兩個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