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遠章盯著他的背影,語氣是驚喜的:“哦?不知是什么法子?”
焦玄在窗邊站定,依然背對著他,低低道:“想來伯爺還記得那個夜闖國師府的女飛賊吧……”
祁遠章方才提過這件事,當然不能說不記得。
他沒有半分遲疑地接上了話:“那賊人膽大包天,連您這都敢闖,怎么忘得了。”
低低的笑聲從窗邊傳過來。
焦玄側臉道:“那女人的嘴實在是嚴,不管如何審問,都似個啞巴。復國軍里能有這樣的人物,真是厲害。”
祁遠章一挑眉,笑了起來:“厲害?不過一群烏合之眾,再厲害又能厲害到哪里去。那賊人再有本事,不還是被您生擒了嗎?”
窗外白光透進來,打在焦玄臉上,像寒兵在側,冷銳鋒利,讓人心驚肉跳。
焦玄抬手擋了擋眼睛。
“審不出東西,生擒又有何用。”
他的話像是可惜,語氣里卻并沒有遺憾。
祁遠章瞇了瞇眼睛,只聽得焦玄哂笑道:“倒是那具尸體,還提供了些線索。”
“什么線索?”
“復國軍的線索。”
“復國軍?她是復國軍的人,不是明擺著的事實嗎?”
焦玄將臉轉了過來,望著祁遠章,頷首道:“是事實,但這并不是尸體提供的線索。”他每句話都在賣關子,似乎祁遠章不接話,他便不知道怎么往下說。
祁遠章皺眉。
他看著。
祁遠章面露疑惑。
他也看著。
只要祁遠章不張嘴,他就也不張嘴了。
氣氛頗為古怪。
半響,祁遠章才搖頭說道:“還是您老告訴我吧,您若是不講,我便是想破腦袋恐怕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焦玄一副看可愛小輩的神情,笑了笑道:“我命人將她懸尸城門口,曝曬多日,卻始終無人搭理,白白浪費了不說,還惹出一團惡臭。”
“我心想著復國軍根本不在乎一個死人的體面,已經棄她而去,便將這件事拋在了腦后,可沒有想到……令嬡大婚之日,復國軍卻聲東擊西,偷偷帶走了尸體。”
祁遠章瞪大了眼睛:“那尸體,不都爛得沒樣子了嗎?復國軍的人難道不知惡心?帶走做什么用?”
他一口氣拋出三個問題,一個比一個問得震驚,像是嚇著了。
受驚兔子一般的祁遠章,真是有意思。
焦玄樂呵呵地看著他道:“一副爛肉,自然是沒有什么用處,拿來做花肥都嫌棄。”
祁遠章聞言嘴角往下一撇。
惡心,想吐,害怕。
全在不言中。
焦玄道:“復國軍此舉,只說明了一件事,他們在乎這個女人。”
“哪怕只是一具尸體,已經腐爛發臭,已經全無人樣,他們也要帶回去安葬,讓她得以落土為安。”
凡人,終歸是凡人。
有雜念,有欲.望,有全無用處的執著。
焦玄口氣冷漠地道:“這便讓我忍不住想,若是那具城門口的尸體換做信陵王會怎樣。”
祁遠章捧起桌上已經涼下來的茶,一口氣飲盡后,突然咳嗽起來。
他喝得太快太急,嗆著了。
焦玄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背。
bsp;十分親切。
像個家中長輩。
祁遠章伏在桌上連連咳嗽,咳得眼角都沁出淚珠來。
水汽很快便彌漫開,遮擋住視線,也遮去了眼中深沉。
等到他抬起頭來時,一雙仍然很是年輕的眼睛似乎變得愈發年輕剔透。
剔透得仿佛能露出天真和無知。
焦玄定定看了一眼,心里羨慕極了。
年漸不惑的祁遠章,在他跟前,卻還只是個年輕的孩子。
只有年輕,才能露出這樣的眼神。
人這種動物,是從眼神開始老的。年紀越長,眼神越復雜。想要裝出干凈無知的樣子,并不比登天容易多少。
焦玄緩緩移開目光,開口道:“倘若是信陵王被懸掛在那,那群殘黨會不會出現呢?”
祁遠章的咳嗽聲終于停了下來。
“依您所言,那群人豈有不出現的道理。可是,信陵王的下落,不是一直沒有人知曉嗎?”
焦玄立在他身旁,聞言眼神微變,似笑非笑地道:“我等不知信陵王下落,難道復國軍殘黨便全知道?”
祁遠章摸了摸鼻子,訥訥道:“這倒不是……”
復國軍的人分散在各處,能跟隨在信陵王身側的永遠是少數。
信陵王的真實下落,多半只有他身邊的幾個心腹知情。
焦玄道:“魚餌懸在那,自然會有愚蠢的魚上鉤。只要開了口,鉤子扎入血肉,再想逃便難了。”
祁遠章默然點頭。
焦玄又道:“即便他們疑心有詐,又能如何?不等親眼看過,誰敢篤定信陵王便一定不在我等手中?”
祁遠章贊嘆不已:“國師所言甚是,甚是啊!”
焦玄微微一笑又很快將笑容斂去,換上凝重之色道:“只是不知此舉是否能將信陵王引出來。這一日未曾見到他的尸體,便還是一日叫人難安啊。”
祁遠章聞言,遲疑了一下,斟酌問道:“雖說魚餌拋出去,總會有蠢魚上鉤,但信陵王再如何蠢,也不會冒如此大險自投羅網吧?”
焦玄并不惱,點頭道是,示意他往下說。
祁遠章便繼續道:“可您說的那塊地圖,既然這樣重要,那他必然不會輕易交與他人保管。如此一來,便是事成,恐怕也見不到地圖,豈非竹籃打水一場空?”
焦玄重新落座,提起茶壺給自己沏了半杯茶。
只暖著手,并不喝。
他垂眼望著杯中明亮的茶水,淡笑道:“當然不會有人帶著地圖出現。”
“更何況,信陵王保不齊真的早就死了。”
“但小魚上鉤,一條條剖肚挖腮,總會有一絲用得上的線索。再退一步,哪怕什么都找不著,也能殺幾條嚇唬嚇唬那群雜魚不是嗎?”
祁遠章安安靜靜聽著他說話,聽到最后半句時,臉上露出了笑意,像聽了一件樂事:“您看,這般簡單的事,我這榆木腦袋竟然半天未曾醒悟過來,真是蠢得要命。”
焦玄抬起眼睛,亦跟著笑,笑得一雙老眼都瞇起來:“榆木腦袋也有開竅的時候,何況您這哪里愚鈍,不過自謙罷了。我能想出主意,還是多虧您愿意聽我這老頭子絮叨呢。”
“不過這點東西眼下還談不上什么主意,回頭尚得細細思量,到時還請靖寧伯陪老夫一道想一想罷。”
焦玄笑容滿面地看著祁遠章。
祁遠章也笑呵呵回望過去。
然而他胸腔里那顆平緩跳動的心臟,卻一點點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