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心里腹誹著,打定主意要離何旭遠一點。
何通判這思想很危險,跟他有一樣想法的人都被左弗收拾了。若是何通判哪天發了瘋,去招惹那女魔頭,到時人家摟草打兔子,將他們一起整了,哭都沒地兒哭去哦!
做人嘛,最重要的是開心。既然有人愿意出錢出力干活,而他們到時還能分點功績,何樂而不為呢?至于是女人還是男人,也不重要嘛!就當是皇后,太后這般伺候著了,反正人家縣主嚴格說來也是君嘛!
撇去這伙各懷心思的官員不說,再說左弗跟著仆人進了知府衙門后,不由感嘆崔玉舒是個會享受的。
因著要遵守朱太祖留下的訓誡,所以天下所有的衙門外面看著都不怎么樣。可進入到里面后,一個地方官是工作狂還是享受狂就看得出來了。
很顯然,眼前這修繕整齊,甚至有點奢華的衙門內部的主人是個好享受的。
過了二堂,進到知府宅院的范圍內猶如進了一個新世界。
走在走廊時,可謂是一步一景。雖是冬日,可那假山怪石卻并未因寒冬而減色。一株株寒梅迎寒風綻放,為這單調的冬日增添了不少華彩,稍稍望一眼,便知這些寒梅都請了人打理,是經過精心修剪過的。
過了走廊,又過了一道門,便來到知府宅的院落。精心搭建的葡萄架子下放著石桌,想來等夏日,綠藤滿架時,搬張躺椅,點上一盞燈,弄上一壺冰鎮的佳釀,遙望星河,晚來涼風徐徐間,便是人間至美的享受。
愛享受的人。
左弗下了個定論。
這知府大人她也只見過幾次,其中還多是因為李諗案。后李諗案結束后,自己例行公事過來做過匯報,除卻這兩次外,二人便沒什么往來了。
所以,對于這位知府的秉性她也不是太了解,只能從一些細節中感受出此人已無甚抱負,只等著退休回家養老了。
只是有一點,她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會忽然同意讓宋煜來見自己?要知道在那個時候,他這等于是幫了自己一把。他這樣做,就不怕得罪那些士紳嗎?
這些士紳當真是很厲害的,若不是天子許了自己親兵,宋煜投誠,自己還未必敢如此大膽。
他在那個時候幫了自己,到底為什么?
就在左弗思緒飄離時,仆人的聲音響起,“大人,我家老爺請您進去。”
左弗點點頭,命李想等人在外等候,只帶了椿芽進了屋內。
知府宅要比知縣宅大上不少。說來可笑,朱元璋規劃了重種種條規,怕他的臣子欺負了百姓,可在另一方面,又在處處樹立尊卑階級的概念。
大官人須居大宅子,官越大,廨舍越大,似也挺合乎常理。只是一個百姓若是靠奮斗走上了巔峰,卻不能享受錢越多,宅越大的幸福。
大明有明確規定,庶民住宅不得超過三間五架,不許用斗拱與彩色裝飾,想想朱太祖的出身,再想想這些規定,便覺有些諷刺了。
望著這知府宅,左弗心里嘆氣。
身處在這真實的歷史里,有時真覺得大明挺操蛋的。諸人只做表面功夫,日子久了,君子也變里外不一的小人了。就好比這衙門,外面的落魄是給百姓看的,里面的奢華才是給自己享受的。
跟著仆人走過庭院,進了知府宅的前廳里,見崔玉舒已端坐在上首,左弗拱拱手,作禮,“老大人新年安好。”
“呵呵,左大人有心了。”
崔玉舒笑著道:“不在公堂不用拘束,坐吧。”
“多謝大人。”
左弗也不跟他客氣,讓坐便坐下了。
“想不到縣主會來瞧我這老頭子,當真是有些受寵若驚啊。”
崔玉舒笑著道:“你們還愣著做什么?去取些糕點干果來,再上一壺好茶。”
“大人年長我許多,即便不是我上司也是要來拜見的。”
左弗頓了頓又道:“大人不用見外,在這常州我也不是什么縣主,若不介意,便喚我一聲云舒吧。”
崔玉舒愣了愣,隨即笑了起來,“你這姑娘當真是妙人!”
錢謙益給左弗起表字的事他也有耳聞。而且,左弗還回了禮,那兩句短詩作得當真是妙,只是錢謙益當日想投降的事也被人抖落了出來,所以這詩不是贊,成打臉了。
然而,令眾人沒想到的是,錢謙益坦然受了這禮,而這左弗似也受了這表字?
如此,那這倒成了一段佳話了。
“天下間,能得首輔起表字的又有幾人?”
左弗笑了起來,“再者我的確脾性暴躁,能以這二字為戒也是好的。”
“君子不矜不伐,不驕不躁雖好……”
崔玉舒抿了口茶,望了左弗一眼,慢慢道:“只是活到這份上一輩子未免無趣。”
“可想活到這份上的人也沒幾個。”
左弗笑了起來,“古往今來,活出這等境界的都成了圣賢。”
崔玉舒大笑,“想不到小友小小年紀,對世道感悟竟是頗深。長江后浪推前浪,佩服佩服。”
他頓了下又道:“只是老夫有一事不明,既小友知自己秉性,為何不改一改呢?”
“因為我不想當圣賢。”
左弗抿嘴一笑,“誠如大人所言,活成那樣,一輩子不就太無趣了么?”
崔玉舒點頭,“曾幾何時,老夫也如你這般,天不怕地不怕,可惜啊……老了,便怕了。”
他笑了起來,“這回看你整治那些鄉紳,說實話,老夫心里那是說不出的痛快。”
左弗倒有些意外。
所謂交淺言深,自己與這大人無甚往來,他怎會忽然跟自己說這樣的話?
她一下就警惕了起來,望著崔玉舒,斟酌著道:“他們犯了國法,侵害了百姓之利,我依法辦事,哪里談得上整治?”
崔玉舒在官場混了一輩子,人老成精,看左弗這樣哪里還能不知她心中所想?
想想便是笑了,到底還是年輕,城府不夠啊。
“你勿要多想,老夫也沒別的意思。咱們都是外鄉來的,都是被佐貳官惡心過的人,所以才會讓宋煜去幫你一把。”
崔玉舒呵呵一笑,“老夫也不掩飾,我受他們惡氣多年,呵呵,看你這年輕人能將事辦到這個地步,做了我當年只敢想卻不敢做的事,心里當真是痛快!”
左弗有點呆愣。
如此坦然地承認自己幸災樂禍,這老頭到底想要干嘛?
見左弗呆愣,崔玉舒搖頭,“所以這人啊,容易一葉障目,在這泥水里滾多了,自己也會瞧不出顏色來。”
“老大人誤會了。”
左弗道:“只是不明白老大人為何會與我談起這個。”
“世間事問得清楚了也是無趣。”
崔玉舒緩緩道:“水至清無魚的道理,你總懂吧?”
“大人是覺我出手太狠厲?”
“非也。”
崔玉舒搖頭,“老夫只是想告訴你,貪官奸,清官更要奸!如今你圣眷正隆,自可無所顧忌。可人活一輩子,總要為以后打算打算,你這回辦了李諗,來日就可能遭無數個李諗攻陷,云舒小友,你可懂老夫的意思?”
左弗又是愣了愣。
這老頭到底想干嘛?
咱倆又不熟,干嘛跟自己這般剖心析肝的?
似是看出了左弗的想法,崔玉舒又繼續道:“見你將武進縣治理得這般好,老夫心里安慰。老夫年輕時啊,也有過很多想法,可惜……”
他低頭望著手里的茶盞,青綠的茶葉潛在盞底,清亮的茶湯隱隱倒映出自己的模樣。
雙鬢斑白,眼袋下垂,曾經儒雅俊秀的容顏已被歲月無情的摧殘。遙想當年,剛中進士時,風光無限,懷著無限的抱負與理想踏上通往平江縣的道路。這一走,便是走了許多年,在地方上受盡為難,蹉跎一輩子,所有的抱負被消磨殆盡,理想與抱負消失不見,只剩下了一顆謀算后半生的心……
左弗所做的一切又讓他想起了曾經的自己,只是曾經的那個自己沒有膽量敢做,而左弗敢。
這樣的人太多年沒見過了,當李諗被吊死那一刻,崔玉舒感覺熱血在自己胸膛里燃燒著。當真就甘心這樣告老還鄉嗎?當真就甘心做一輩子的圖章官嗎?
他不甘心!
在看著武進縣一天天的變化后,他忽然覺著左弗已掃除了所有障礙,若是兩人通力合作,或許自己也能留下一個美名。
“官場昏暗。”
他緩緩抬起頭,“小友真覺得憑著橫沖直撞,能將這天下的條規都打破?如今是有韃子在助你左家,若韃子沒了呢?”
“大人這話誅心了。”
左弗道:“這若被紅蝦子們聽見可是吃不了兜著走的事。”
“呵。”
崔玉舒輕笑,“他們還混不進來老夫這里。”
他望著左弗,一字一句道:“小友的所作所為不就是想打破這些規矩么?”
左弗沒有說話,沉默了良久,才慢慢起身,道:“大人,時間不早了,我還有公務要忙,請容下官先行告退。”
“內閣那幫人什么打算你真不知道?!”
崔玉舒也站了起來,“武人被提防了幾百年,你真以為可以輕易打破?!治這天下還是要文臣的!”
左弗垂下眼,輕聲道:“老大人,有些話說清楚了就無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