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喝到微醺,便是擱了酒杯,結束了變法的話題。
一路行來,雖所坐之船極為舒適,可旅途中到底不如在家中那般悠閑,人還是很疲勞的。
結束了接風宴,左弗回到知府宅里。望著這里的一切,想起即將開始的旅程,她感到有些失落。
住了五年的地方就要這樣告別了,也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回到這里?
帶著些微惆悵,她閉上了眼睛。
不管如何,人總是要往前走的。現在有太多人跟她產生了羈絆,她不能倒下。否則,很多人將因此被打擊,甚至家破人亡。
將心里的愁緒一點點的撇干凈,慢慢的,便進入了夢鄉。
接下來的日子左弗變得異常忙碌。
在瓊州任上的最后時光內,她不但要處理好政務,還要親自挑選學生人才跟自己回南京。除此之外,還得挑選接替自己的人才。
而這個人……
她想選薛耀明。
薛耀明能力算不上太出眾,和毛榆這樣根本沒法比。但他卻也有著其他官員所沒有的素養:穩重。
如今的瓊州已不需要太激進的人來主持大局了。相反的,像薛耀明這樣的穩重派反而能更好的調和官吏間的關系,將五年來的成果延遲下去。
再退一萬步來說,作為瓊州府的一把手退位,不舉薦二把手上位,那也將引來很多矛盾。除非在本地有更好的人選,不然也沒必要去冒那個風險,將同僚間的和睦破壞掉。
二號位接替一號位,哪怕能力稍弱,可起碼言正名順,別人也說不出來什么。
忙忙碌碌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的,而得知左弗要回京為官,當地百姓顯得很惶恐。
他們不知接替左弗的人會怎么樣,政策是不是還會繼續延續下去,現在的好日子還能不能持續?
為了安撫民心,左弗不得不又在全府進行了一次宣傳,將薛耀明接替自己位置的消息提前放了出來,以安民心。
薛耀明比較親民,還是頗得人心的,并且親口跟鄉民們保證,會延續瓊州現有規矩,只會變得更好,不會變得更壞。
有了兩位大人物保證,鄉民們的情緒也好了許多,但心里的難過卻是難免。
畢竟,在他們的人生里,左弗是唯一對他們好的官。也是唯一讓他們的生活產生翻天覆地變化的官。
如今這位青天大老爺要走了,心里如何不難過?一些鄉民已開始準備布匹,打算親手縫制萬民傘送給這位好官。
而本地鄉紳與左弗并沒產生什么矛盾。他們不如內地那些鄉紳那么強勢,見左弗并不像傳說中那樣蠻橫,只重律法后,便老老實實納糧上稅,幾年下來,關系相處還算和睦,甚至許多人還因此得了好處。
畢竟,一地經濟發展得好了,他們這些擁有資源的人也只會更好。而且,左弗從來不做盤剝敲詐的事,十分重規矩,所以這些年他們的日子其實是比以往好過的。
現在左弗要走了,心里倒也生出幾分難舍之情。一群人聚在一起后,便紛紛拿出一些錢來,湊在一起,坐著飛剪船親自跑去廣州,請了一群能工巧匠回來,給左弗打了塊匾。
匾額上的字沒什么花頭,十分直白,就五個字:青天大老爺。這等直白的夸贊若被那些文人看見定是要笑話的。這些鄉紳也不是沒文化,只是當商議起來題什么字后,思來想去的,發覺左弗為本地做出的貢獻實在太多了,數也數不完。
兩袖清風不說,執法還嚴明。而且,搞民生經濟還十分厲害,還跟百姓一起干活,時常上山下鄉的巡查,這樣的官你用哪個詞來形容的好?
思來想去的,也只有一句青天大老爺配得上了。
索性,他們瓊州人也不怕被人笑話,被人叫蠻子也叫習慣了,干脆就直接點,用黃金打一個匾送給這位青天大老爺,只望她如這黃金般,一顆赤子之心永流傳,永不褪色。
這樣一塊匾額要用黃金打造自然是極花錢的,但是他們這些年靠著左弗賺的錢也很多,且全府的鄉紳你家湊一點,我家出一點的,分攤到每個人身上其實也不算多。
當然,這事他們也不是沒爭議過。畢竟,左弗不但以剛直出名,其兩袖清風的做派也是很出名的。直接送這樣一個金燦燦的東西,豈不是在羞辱人嗎?
可爭了半天,他們最后想想,不用黃金不能表達他們的心情,而且,左大人并不是迂腐之人,應該會收下這塊匾額吧?
一群鄉紳在這邊忙活著,而那群入了左弗親衛隊的鬼子們也是開心得不行!
居然可以跟隨大人去大明的京都了!這是他們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啊!而且大人高升了,以后有了上朝議政的權利,這也意味著他們的地位也上升了,畢竟,親衛在他們的理解里就是家臣的意思。
主人升官,家臣地位上升,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只是李桑好像不大高興,聽他那意思,京城一群人對他們的主上心懷不軌,甚至這回還搞出百官叩闕的把戲來阻止他們主上成為兩廣的大名,所以這回回去,那些人必也是不安好心,會想法整他們的主上。
看著李桑那抑郁的樣子,木二等人下意識地抽出刀磨了磨。
對他們來說,家主就是君上,誰敢搞他們家主,他們就跟誰拼命!畢竟,家主是給他們飯吃的人,端誰的碗替誰賣命,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更何況,他們的家主還如此仁慈,還將他們的家眷都接來享福,還給了他們戶籍,讓他們成為了大明人,與貧窮落后的東瀛徹底告別,這是何等的恩賜啊?!
所以……
對于去大明京都這件事,一群鬼子顯得很興奮。除了有想一睹大明京都風采的心思外,他們更多的是想去搞事情。
聽說這些大臣都十分忠勇,那么,就讓他們見識見識這些人的忠勇吧!
左弗還不知這些鬼子腦子里居然裝了這等想法,更不知李想那家伙居然也會利用人了,她這會兒是忙得昏天暗地,恨不得一個人分成幾個人來用!
要將這么多事在短時間內做完,顯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夏收就要到了,忙完夏收,她還得將這一季的稅銀交上去。等忙完這些,還得清點各州縣的糧倉,銀庫,交接工作。
賬,不能糊涂。
雖說現在的官僚離任時都是一筆糊涂賬,但她可不想學他們,所以必須將各地的糧倉銀庫都盤點清楚了,明明白白地走。
時間很快就到了七月底,左弗的事也差不多做完了。而就在這時,張景瑄也接到了圣旨,讓他回南京,跟在魏國公一同協守南京。
張景瑄接到任命后,根本來不及跟左弗告別,就被來宣旨的人催著上了船,回京去了。
任命來得如此突然,左弗與一群下屬頗有些摸不著頭腦。幾人湊一起商討了一番后認為,陛下此安排怕是大有深意。
魏國公協守南京多年,如今讓另一個國公去分潤其權利,難道是因為魏國公與左家走得太近,陛下又起了平衡的心思嗎?
可英國公與左弗走得也近,陛下就不怕英國公也向著左弗嗎?
一群人商討了半天也不知天子是個什么想法,這時才深切感受到了什么叫作“帝心難測”。
不過有點可以肯定的。
天子此舉必是有平衡權利之意。且選英國公也不意外。因為英國公一門在以前就是協守北京城防的。只是現在京都淪陷,所以才要與魏國公一起協防。
不管如何,張景瑄若能回去倒也不全是壞事。此人雖說忠君,但卻不是迂腐之人,且與左弗關系還頗好,若得他助力,那么變法之事也能更順暢了。
至于天子怎么想的?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張景瑄走了,左弗回京的日子也越來越近。終于,當手頭所有的事務完畢后,在中秋前,左弗也踏上了回京的旅程。
這日,無數的民眾擁到港口,而鄉紳們也敲鑼打鼓的將那塊金牌匾送了過來。
望著鄉民們手里的萬民傘,左弗的眼再度濕潤。
人活一輩子,誰不在追求被人念一聲“好”?
她的初心是希望百姓能過上好日子不假,可當這些百姓以真摯回報她的時候,她依然會感動,依然會生出一種自豪感來。
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前世,她無父無母,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良好的社會制度改變了她的命運,知識讓她躍出了自己與生俱來的階級,她很能體會這些百姓的心情。
曾經也只是普通人的她在常州離任時,鄉民萬里相送的場景她至今難忘。今日,這場景再現時,她依然不能自己,眼眶在瞬間就紅了。
這些鄉民都是從瓊州各州縣趕來的。有的人為了送她,在一月前就踏上了通往府城的路。瓊州這些年的基建雖大有改善,可因著工業落后,許多地方的基建還是很差的。
行路難,依舊是個大問題。
可這些鄉民,為了能親自送她離任,不顧高山險阻,不顧猛獸蟲蛇,翻過群山,踏過崎嶇小路,自帶著干糧,從自己的家鄉一路行走至此地,為的,只是想跟她這位父母官道一聲“珍重”,送上一把自己縫制的萬民傘。
他們住在最便宜的旅館內,他們吃著最簡單的食物,為的只是能親自跟自己說一聲再見,左弗如何能不感動?
百姓的愿望是質樸的。
他們只求填飽肚子,只不受欺辱,你能做到,便是青史留名的青天大老爺。
輕輕拭去自己眼角的淚水,揭開牌匾上的紅綢,望著黃金鑄造的匾額,上面刻著的字,她的眼前再度模糊。
“弗……”
她顫著唇,張了張嘴,最終是沒能忍住,眼淚從眼角滴落。
真得是不甘心啊!
只要再給她些時間,她便能將瓊州改善得更好。只要再給她一些時間,瓊州就一定能超廣州,成為大明對外貿易最繁榮的地方。只要再給她些時間,她便能徹底將瓊州的基建搞好,讓經濟更加活躍發達,人人都能過上有書讀,有衣穿,有飯吃的日子。
可因著朝臣斗爭,天子猜忌,所有的一切必須被擱置。雖說,她信任薛耀明的為人,可到底金手指在她手上,她人在這兒,能做出的事就更多。
擦去眼角的淚水,舉手平伸作揖,“得父老們一塊金匾額,弗此生足矣。”
頓了頓又道:“只是弗當初給自己立下規矩,也給左家軍立下過規矩,不拿百姓一針一線,此匾額通體用黃金打造,實是珍貴,恕弗不能收下。”
“大人!”
一群鄉紳急了,“就是因為您兩袖清風,執法嚴明,我等才想以黃金鑄造此匾,以此顯示您清名如黃金璀璨珍貴……”
左弗笑了,“今日能目睹此匾額已足慰此生。說來慚愧,若不是本官太無用,也不會不到任期就離你們而去。此番回京,亦不知何時再能目睹我瓊州風光,所以這塊金字招牌便留在本鄉吧。”
頓了頓又道:“便將它掛在知府衙門大堂內,以示后人。當官雖好,可卻不能被黃金白銀迷了眼。黃金匾上題青天,身處淤泥而不染,本官不敢自比青天,可卻也問心無愧。留下父老送我金匾,讓后來者也能想一想這塊金匾的來歷,將來沒準還能流為佳話。”
“府尊孑然而來,孑然而去,真為我等表率。”
薛耀明等人感嘆,“金匾雖珍貴,可上面五字卻字字重過千金,我等不敢忘大人教誨,定當盡心盡力護瓊州安寧繁華。”
左弗作揖回禮,“如此就拜托諸位了。”
她起身望著鄉民,道:“此一去山高水長,諸父老保重。要記得我說的話,有能力一定要送家中孩童去讀書,唯有如此,我瓊州才能繼續繁華下去。”
一群鄉民忍不住失聲痛哭,紛紛上前行禮,有人甚至拽著左弗的衣角,哀求道:“大人,能不能不走?”
左弗側頭拭淚,道:“父老們,我會記住你們的。只是皇命在身,容不得我不走。你們且放心,若有機會我還會回來看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