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點計緣覺得自己做得還算可以,雖然袖里乾坤現在于他而言,也就九成九的遐想,但至少剩下的一分卻十分細膩,正如此刻收走一眾雜物,即便是硯臺上的墨汁,也不染袖內分毫,于外人眼中真就是沒什么煙火氣息。
說到底雖然如今的計緣心境已經與上輩子大不相同,但如果在無傷大雅且有選擇的情況下,術法還是賞心悅目一點還是更好一些的。
收走了桌上的筆墨紙硯,廚房那邊正巧傳來“噗噗噗噗……”的水沸之聲,在寧靜的居安小閣院中,別說是計緣耳中,就是在老乞丐和小乞丐耳中都顯得分外響亮。
“嗯,正好水開了。”
計緣走向廚房,鍋中煮著的水開了,他之前在灶爐內加的柴火剛好支撐到這時候。
把灶臺邊小桌上的茶壺提起來,再打開邊上木盒,從里頭抓了一些茶葉放進去,隨后掀開鍋蓋用木瓢將滾燙的開水舀進壺中。
一陣陣熱氣彌漫在廚房中,片刻之后,計緣才端著一個茶盤出來了,上頭放了四只茶盞和一個茶壺,還有一個邊上放著細長瓷勺子的小陶罐。
在這種生活瑣碎上,計緣更喜歡自己動手,這樣比較有人氣有生活氣息,也像是一種生活的儀式感,或者說某種程度上更可以提醒自己,他本質上也是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百姓一樣的人。
“計先生還喜歡自己起灶燒水泡茶呢?”
老乞丐其實很欣賞計緣這種做派,這甚至都不能算游戲人間,更像是一種態度,正好借此扯開之前小乞丐窺法的尷尬事。
聽到老乞丐岔開話題一句話,計緣也樂得如此,笑著回一句。
“計某覺得,若是有這條件,柴枝灶火煮水泡得茶會更好喝一些。”
“魯爺爺,是這樣么?”
小乞丐比較天真的問了老乞丐一句,后者小聲的回道。
“你信他胡說!”
本來老乞丐想要說別信計緣瞎說,但有些字眼還是回避一下的好。
將茶具在石桌上放下,計緣才再次伸手引請。
“兩位請坐。”
老乞丐見計緣真的一點都沒有生小游的氣,臉上再次恢復那種嬉笑的表情,拉著小乞丐到石桌邊坐下。
“嘖嘖嘖……喝計先生親自泡的茶,天底下沒多少人有這福分哦,老叫花子得好好品品。”
“不是什么仙茶。”
計緣瞥了他一眼回了一句,然后熟練的將茶盞反過來擺到桌上,提起茶壺替自己和老小兩個乞丐倒上一杯,隨后也不馬上蓋上茶盞,而是打開了茶盤上的小陶罐,用瓷勺子輕輕挖了一勺里頭的東西。
瓷勺拉出一條晶瑩的絲線,持勺之手輕輕一掂斷開細絲,帶著一股淡淡的甜馨味移動到小游的茶盞上空,隨后瓷勺翻轉,幾滴剔透的蜂蜜落入茶盞中。
這時候水溫正好合適,計緣蓋上茶盞的蓋子,將之遞給小乞丐道。
“輕輕晃動一下再喝,味道很好的。”
隨后計緣又如法炮制,再次替自己和老乞丐各點入一小勺蜂蜜。
這過程中,兩個乞丐都頻頻嗅著味道,雖然這計大先生嘴上說著不是什么仙茶,可蜂蜜一加進去,立刻化腐朽為神奇,感覺茶盞中都醞釀著一股特殊氣息。
兩個乞丐都有些忍不住了,捧起茶盞晃了晃,掀開蓋子后吹了兩下就是淺淺的一口。
“好香,好甜!好好喝!”
“嘖嘖嘖…不錯不錯,計先生會享受!”
小乞丐和老乞丐的反應沒有出乎預料,前者又喝了一口就十分好奇的盯著茶盤上的小陶罐,他知道肯定是這個東西的作用比茶葉更大。
“計先生,您這罐子里的是什么呀,剔透剔透的,又不像芽糖水。”
“傻孩子,這叫蜂蜜,可不是平頭老百姓用得起的,而計先生這種蜂蜜嘛……”
老乞丐抬頭看了看棗樹花間忙碌的蜜蜂。
“皇帝老子都未必嘗的到的,不對,是肯定嘗不到。”
這蜂蜜茶確實當得上老乞丐的一句夸,但計緣也不想盡聽這老乞丐東拉西扯的,前幾次他主動找老乞丐,對方拉來拉去的不扯正題也就罷了,這會來家里找自己,除了急著想還人情,總不能還是瞎扯吧。
難得遇上一個真正的道妙高人,與道法之理上應該還勝過老龍,計緣也想好好聊聊。
“魯老先生既然去過玉懷山了,想必也了解了我等目前所備之事了吧?”
“嗯!”
老乞丐也難得嚴肅下來,將手中的茶盞放下。
“雖然玉懷修士對老叫花子也有些藏著掖著,但憑借著我本身的微末道行和與計先生您的這層關系,對我多少還算敞亮。”
“計先生,老叫花子我冒昧一問,您和那通天江龍君,似乎對云洲之勢并不看好,但天機閣那些個長須翁的本事,老叫花子還是了解一些的,絕非浪得虛名之輩,數年前那一卦可不是這卦象啊。”
計緣一雙蒼目盯著老乞丐看。
“魯老先生看來和天機閣關系不淺吶,并未冠以流言一說,甚至似是知道具體卦象,可別告訴計某,這些也是從玉懷山處聽來的。”
“不敢不敢,老叫花子敢誆一誆玉懷山的一些個修行修壞了腦的人,可不敢在計先生面前耍花腔。”
這種類似“柿子要挑軟的捏”的言論,也得虧了玉懷山沒人聽到,否則就是修仙之人氣度再好也得氣的吐血。
“水陸法會上的妖邪匯聚,亦可以說是為流言所引,且那慧同和尚此去已經大半年,玉懷山上幾乎每日都有真人持玉而卜,憑借玉鑄峰之基感應太虛玉符與慧同和尚狀況,并無任何不妥之處。”
若無特殊狀況發生,玉懷山上的手段其實還比計緣感悟那半虛半無的棋子更直觀,所以老乞丐的話計緣也是認可的。
后者這還沒說完,頓了一下,似乎是在考慮怎么說接下來的話,想了良久還是覺得沒個合適的詞,干脆就直說了。
“若是計先生和龍君都沒錯,天機閣也沒錯,那豈不是云洲氣衰而大貞獨盛,太過不合陰陽平衡之像了吧……”
計緣喝著茶水,細心聽著老乞丐的話,其實也算是在借他的話重新于心中分析和統籌著什么,等到老乞丐充滿好奇的一堆話說完,心中也產生一種特殊悸動。
放下了茶盞后,計緣先是皺眉隨后舒展,然后才定睛看向老乞丐。
“不合天理平衡嘛,也未必,魯老先生或許常在紅塵走,或許也看過不少王朝興衰,便是并未細究過人道王朝變遷之理,也定是見過不少分分合合的。”
計緣這話一出,老神色就是一肅。
“在計先生看,來這大貞竟有如此得天獨厚的氣運?”
“得天獨厚?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魯老先生高看我了,計某至多只是帶著些期許罷了。”
就算計緣說得如此委婉,也足以使得老乞丐心驚了。
后面這些話一旁的小乞丐一句都聽不懂,感覺比魯爺爺最近教給他的一些修行道理還深奧還頭痛。
講完這些令小乞丐頭痛的,老乞丐和計緣還東拉西扯的講了一大堆,有些看似是修行之事,有些則完全是尋常百信雞毛蒜皮的瑣碎,可細品又令小乞丐覺得不簡單。
當然每一段話題結束,老乞丐都會點題興致的旁敲側擊一番,話里話外大意是“我欠你的人情是不是給個準信”,只是說得隱晦。
反正最后小乞丐也不知道兩個大人聊出什么結果,扯到東扯到西的,只知道魯爺爺最終也沒能從計先生口中套出一個該怎么還人情的準信。
時間從清晨過正午,兩個乞丐還吃了計緣親手做的一桌菜,計緣廚藝其實不咋樣,所以大部分不是蒸就是煮,可配合他那一手搭配不錯的獨特調料蘸醬,居然讓兩個乞丐吃得想刮盤子。
一直到下午,老乞丐終于帶著小乞丐告辭了,再留下去都得賴著住居安小閣了,別處老乞丐絕對不含糊,可在計緣這,他待著別扭。
半個時辰之后,寧安縣外的一處官道上,兩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走在路邊,老乞丐一直一言不發,小乞丐在憋了這么久之后終于忍不住了。
“魯爺爺,那咱還離不離開大貞啊?”
“哎……走不了,不好走啊!”
小乞丐皺皺眉頭,他倒是無所謂,可看老乞丐一臉別扭的樣子還是又說了一句。
“魯爺爺,您剛剛別和計先生繞來繞去的,直說不就行了嘛,弄得計先生也聽不懂您想說什么。”
聽這話,老乞丐難得略顯激動。
“他聽不懂?他那是在跟我裝傻呢!比我還會掰扯話題,而且老叫花子我已經算是很直白了,再大白話一些,豈不是等于我在求他?我老叫花子在計緣面前總是覺得矮了一頭,你說糟心不糟心?”
小乞丐一陣無語,小聲嘀咕著。
“矮一頭就矮一頭嘛,我們乞丐還爭什么面子……”
老乞丐看看他沒說話,牽著小乞丐的手在官道上走著,良久才喃喃自語一句。
“高人也是好面子的,只是分對誰……”
寧安縣城,天牛坊居安小閣中,計緣又將筆墨紙硯發到了石桌上,重新開始揮毫書寫,嘴角流露著似有似無的笑意。
‘跟我計某人打機鋒,憋不死你!乖乖留大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