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山君一離開小量山,御風的速度就立刻拔升,朝著計緣離開的方向急速飛遁,心中自然存了是否能追上恩師的念頭,畢竟他留下也就多說了兩句話,屬于前后腳離開的關系。
可惜事與愿違,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也追不上一個刻意躲你的人,尤其這人能耐還比你強。
手上有玉懷山裘風私贈的太虛玉符,再加上計緣自身刻意隱匿氣息,能找著他的人可不多,至少陸山君還不行。
所以追了足足小半日功夫,已經從西寧府追出了快一州之地還沒看到計緣之后,陸山君終于放棄了,駕著風開始折返,畢竟西寧府那邊還有事呢,不是他自己有事,而是覺明和尚的事。
計緣在天空中看著陸山君遠去,從袖口中取出了那個干葉包,低頭打開一看,里面大約是一把量的曬干枸杞。
拿了一粒放在嘴里咀嚼,味道甘甜又帶著微酸,算是很好吃了。
又過去小半日功夫,天色開始暗了下來,西寧府府城外的荒野,陸山君緩緩從天空落下,看看四下無人,遂張嘴吐出一口氣,在面前化為一個倀鬼,正是覺明和尚。
“善哉大明王佛,這便是鬼軀么……”
覺明和尚誦完佛號,伸手看了看自己,不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對外界的溫度變化也不敏感,至少毫無寒意。
陸山君看著這和尚,此刻對方已成倀鬼,雖然不能知道對方心中所思所想的細節,但心緒變化和善惡執念卻能清晰感受到。
所以現在某種程度上說,陸山君其實比覺明和尚自己更了解他的佛性,也清楚這和尚此刻心性,若他陸山君化形之時是脫胎換骨,那么覺明和尚死了一次,縱然成為了倀鬼,卻也有差不多的感覺。
對比以往的倀鬼,此刻的覺明和尚的氣息平和,毫無陰冷之相,陸山君算是更能理解大明寺那群和尚為什么這么緊張覺明了,不過覺明不死,守在廟中似乎有不會有這般變化。
“覺明大師,倀鬼亦是鬼,懼怕天光陽罡,也有鬼的弱點,但倀鬼到底不同于尋常之鬼,多像人幾分,你嘛,就更像人了。此處在荒郊林地,前方就是西寧府,我這便放你離去吧!”
陸山君不再稱呼眼前的和尚為“趙龍”,而是直呼“覺明大師”,話音落下的時刻,已經吸回了和尚倀鬼身上的一縷細細煙氣。
“放你離去后,你不再是我的倀鬼,雖有了自由,但也需注意,我在你身上的法力只夠支撐一年,一年之后,就得靠你自身的陰壽了,我不確定你能有幾年,但想做什么,還需抓緊。”
覺遠和尚佛禮躬身。
“多謝陸施主!”
陸山君拱了拱手算是回禮。
“大師保重,希望還有再見的一天,對了,河神、土地、山神近轄之所你都可以一去,但唯獨要小心陰司鬼神,再是好鬼,見著游魂,職責所在,他們多半不會放過。”
“好,貧僧知曉了!”
雖然對面的妖怪才把自己吃了,可覺明此時是真心實意的感激,見陸山君似乎要走,趕緊出聲詢問心中關心的一件事。
“山君,當初九人之中,你都已經見過了么,結果又是如何?”
陸山君笑了笑,在邊上一塊石頭上坐下,再次張嘴吐氣,召出倀鬼蘭寧克。
“此人是蘭寧克,比曾經的趙龍更混賬些。”
蘭寧克顯現之后第一時間看向覺明,面上露出笑容,因為面貌變化不大,雖然光頭了,但還是馬上認出了這是誰。
“哈哈哈哈……趙龍,你也被吃了,哈哈哈哈,你也不是個好東西,還裝成和尚的模樣!”
覺明合掌行禮。
“蘭施主所言極是,佛法慈悲,愿你早日脫離苦海,善哉大明王佛。”
“你……”
蘭寧克愣了一下,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該說什么,他這種心緒變化讓能感受到這一點的陸山君覺得分外好玩。
陸山君帶著笑意繼續說道。
“洛凝霜嫁為人婦,在家相夫教子,還有幾分俠義心,應該能教出幾個好兒女;陸乘風雖未在江湖上鏟奸除惡,但也秉承心中之俠義,坦然磊落;王克乃崖前府總捕頭,緝拿案犯無數,行事秉公職守;杜衡更是了不得,本以為廢去一臂已經斷了武道路途,卻改用左手發奮圖強,更是匯聚一群游俠走南闖北行俠道,已是一代名俠;至于其他的,尚未找尋。”
覺明點了點頭,他見過杜衡,當初在寺院見到之時還有些羨慕對方。
“多謝陸施主告知,如此貧僧便離去了,蘭施主也保重。”
再行一禮,覺明轉身朝著西寧府城而去,一邊的蘭寧克這時回過神來,顯得有些激動。
“山君,你放了他?你還了他自由?為什么,為什么他可以?為什么!?”
“哪那么多為什么,你要明白了為什么,你就也走了!”
陸山君懶得多理會他,放下一句話之后就一口將倀鬼重新吞下,讓蘭寧克重歸那種暗無天日的囚牢狀態,若陸山君不分享一絲感觀,則目不能見,耳不能聞,身無所感。
這就是倀鬼的悲哀,身體沒有自由,思想沒多少隱私,偏偏想瘋都瘋不掉。
陸山君重新御風飛走,但計緣卻沒有離開,而是落到了西寧府城中,跟著覺明和尚,他想看看這和尚會干什么。
在城中七彎八繞之后,覺明和尚來到了趙府,應該就是他俗世的家中,輕車熟路的進入府中來到內院,在一間臥房內朝著床榻上的一個兩個老人磕了三個頭,隨后出了府。
大約又跟了和尚一刻多鐘,計緣突然抬頭看看天上,不由的笑了。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陸山君居然也在遠處看著,只不過他離得距離不近,顯然不想讓覺明發現。
能在意覺明的看法,本身就能說明陸山君對這和尚的改觀程度,或者說認可。
覺明和尚此刻就像是一個活人一般,一步步不緊不慢前行,最終來到了西寧府的廟司坊。
他眼睛半開半閉,表情恬靜,口中念誦著佛經走向城隍廟方向。
兩名夜巡游從帶著陰風前來,掃了和尚一眼后,正要從覺明身旁經過,不想卻被叫住了。
“兩位是陰司鬼神吧?”
覺明是第一次見著鬼神,但卻并沒有太多新奇感,心緒起伏也不大,反倒是兩個夜巡游對視一眼,饒有興趣的面向他。
“這位大師倒是有些道行,竟能看見我們。”
“不錯,我們是西寧府陰司城隍下轄夜巡游,我是右從使,他是左從使,這位大師有何指教?”
覺明行了一個佛禮。
“善哉大明王佛,兩位夜巡游大人,貧僧是一個罪大惡極之鬼,請帶我去陰司吧,如果可以,貧僧還想見一些枉死之魂。”
“你?”
“鬼?”
兩個夜游神詫異出聲,仔細打量覺明。
身上氣相平穩陰陽平衡,無煞氣,無戾氣,無惡業相隨,也隱有佛法氣息,這種鬼這么多年來也沒見過。
“正是,貧僧新死不久,或許少了些鬼氣。”
少了些鬼氣?這話聽著有些荒謬。
但見這和尚不像是瘋子,右從使運法瞇眼,突然伸手在和尚后腦一拍,將覺明打了個踉蹌。
“真的是鬼!”
“怪事……還有你這種鬼?”
兩個夜游神也是覺得有些好笑,算是禮遇的將和尚“請”去了陰司。
‘還真去陰司了!’
計緣和陸山君此刻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在這之前其實也猜測過這種可能,真見到了雖不意外,但難免有些感慨。
計緣甚至在想,陸山君前去大明寺吃了覺明,究竟是于佛法有礙呢,還是有利呢?
初入夏的時節,陸山君在幽州找到了包棟,這位沒有成為什么江湖大俠,但也沒成為什么惡徒,如今是所在門派中的一個管事。
陸山君是在觀察了對方兩天之后,夜里于包棟家中現身的。
陸山君的到來把包棟嚇得不輕,同陸山君的接觸也是全程緊張冷汗不止,所幸自己沒被吃掉,妖怪也在隨后離開了。
而計緣的現身則在包棟心情平復了一些之后,只是和他拉了拉家常,聊了聊這近二十年的人生起落以及志氣的消磨。
沒有任何埋怨和訓斥,只是靜靜傾聽和聊天,直到天明方才離去。
其實在尋常百姓的群體中,包棟和洛凝霜這樣的情況,才應該是最正常的情況,只不過他們多了一層江湖兒女的光環。
又過去幾日,找到董必成的時候,這結果又令陸山君稍感意外,董必成的氣息在感知中比較弱,本以為又可能有點特殊情況,不過情況確實特殊,卻不是陸山君以為的那種。
燕州勞陽府一處山腳,站在一處墳墓前的陸山君,頗有些苦惱的看著石碑上的文字,口中苦笑著喃喃自語。
“董必成啊董必成,你怎么就是個短命鬼,這下要去陰司找你,我怎么混進去啊?”
約定既約束九俠,也約束陸山君,所謂生要見人死要見鬼就是這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