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盛廷呆坐許久才慢慢回神,他并不認為計緣故意嚇唬他,因為這些都是事實,經過計緣這么一說,他依言起卦,簡簡單單就能算出來。
而且洪盛廷甚至能想象出,就算他一直都不同意大貞在廷秋山封禪,但他廷秋山幾乎大半居于大貞國土的中心,只有一小半在廷梁國邊境,只要大貞封禪,廷秋山同樣難以置身事外。
再退一萬步說,就算廷秋山和他洪盛廷都能真正在大貞這件事上置身事外,但到了洪盛廷這等道行,此刻已經隱約有感,能預感到冥冥之中的天數變遷,總有一天他將退無可退。
“洪某知曉了!”
計緣沒有多說什么,將伸手往另一只杯盞那示意。
“洪山神,請喝水。”
雖然只是一杯白開水,但洪盛廷還是端起茶盞如喝茶一般慢慢飲下。
一邊的計緣不想再多說關于封禪和洪盛廷如何自處的話了,既然他已經明白那就行了,具體如何做也輪不到計緣來教,洪盛廷作為廷秋山大神,自然會有自己的理解。
時間一天天過去,大貞皇帝和隨行文武的隊伍也距離廷秋山越來越近。
歷史上的封禪,不論是大貞過去的還是其他國度的,都是一種勞民傷財之舉,沿途路上一路鋪張一路宣威,甚至還有當地官員為了討好皇帝建造行宮的,更不用說動用不計其數的民夫勞役,是一種給國家造成極大負擔的事情。
但這次大貞封禪,操辦此事的官員都是極為干練的人,當今建昌皇帝楊盛素有大志,更不會因為區區奢欲敗壞自己名聲,加上為了安全考量又有天師隨行,所以封禪車駕幾乎不在各處城內停留,基本就是穿城而過,讓老百姓夾道瞻仰圣威,但宿營都在外頭空曠之地,由仙師施法安置一座小巧行宮,再由禁軍衛士重重護衛。
行進速度方面更是夸張,除了在一些重要府城經過時,車駕會在穿城時放慢速度,方便大貞百姓瞻仰“天威”,其他時候都有天師輪流不斷施法,使得這場封禪真正成為了一件大貞百姓心中的盛事,而非是負擔。
烈蚌城,是一座大貞新民組成的大城,城內居民十幾萬,其實在妖魔洞天的時候原本叫做巨蚌城,乃是一個蚌妖統治,但自蚌妖死后且來到大貞之后,大貞文士探討之后覺得正好借此破而后立,提議直接將巨蚌城改成裂蚌城,又覺得裂字不雅,正式定名烈蚌城,其背后的意義城內百姓全都明白,深得人心。
如今屋舍也已經由城內居民自己在大貞許多能工巧匠的帶領下修繕,街道平整屋舍也不再破舊,城中更是頗有規劃,學堂、書屋、商鋪、錢莊和衙門等正常城池該有的東西也一應俱全,并且不光是物質上,百姓們精神上也已經煥然一新,真正把自己當成健全的人了。
這一天,城門口附近的大街上正熱鬧著呢,忽然有扛著貨物進城的農人沖過來大叫。
“我朝天子車駕要到了,我朝天子車駕要到了!文武百官都在——”
“什么?”“真的嗎?”
“千真萬確,我在山上打柴的時候見到遠方有光,而且外頭城墻上已經有官差開始張貼榜文,還有軍士騎馬先到了,肯定是天子隊伍已經不遠了!”
“天子要到了?”“文曲星尹相國在不在?”
“肯定在肯定在啊!”“對啊,文武百官都在的!”
“太好了,會經過我們城嗎?”
“不知道啊,如果不經過,我們就出城去看!”
“對對對,出城去看!”
城內不斷傳遞著這個消息,而很快,就有官差在城中急行,不過并不是縱馬在街上狂奔,而是用輕功在屋檐上跑動傳遞消息。
“天子封禪車駕即將經過我烈蚌城,城內中心大道需讓出中間空位,城中百姓欲旁觀天子車駕者,皆可瞻仰,不得上屋,不得阻道,不得騎馬,不得手持兵刃……天子封禪車駕即將經過我烈蚌城,城內中心大道需……”
多個官差不斷在城中傳遞消息,這和在其他城池中所做的一樣,下方的百姓也同樣議論紛紛,但不同之處在于烈蚌城內的百姓那種興奮感更加炙熱。
無數人自發走街串巷奔相走告,甚至有人趕回家中去帶自己年幼的孩子,而在各個學堂之中的孩子也同樣得知了此事,夫子體貼地表示會帶大家去看。
烈蚌城十幾萬人全都沸騰了,全都想要擠到中心大道那邊去瞻仰圣顏,但人數太多街道只有一條,中間大片區域還得空出來讓帝王車輦和文武百官通行,怎么樣都容納不了這么多人。
于是乎,不知道是誰起的頭,漸漸開始有百姓往城外跑,那地方寬敞得多,城里占不到好位置,早點去城外也好。
很快,越來越多的人沖向了城外,正月里的寒冬之中,所有人的熱情好似融化了嚴寒,浩浩蕩蕩一起出城。
大約半個時辰之后,大貞天子車駕的隊伍前方,有一匹快馬狂奔而來,一路上侍衛們也不阻攔,直到了接近天子車駕百步之外,才放慢速度,在尹重隨行之下來到了天子車駕之外。
“報——”
那軍士顯然武功不俗,聲音洪亮氣息綿長,長長的一個字音拖到了天子車駕之前才止住。
“稟告陛下,巨蚌城十幾萬百姓得知天子到來,已然出城十幾里,夾道恭迎天子車駕,人人翹首以盼!”
“什么?”
巨大車輦內的楊盛聽了也微微一愣,讓宮女打開棉車簾,主動露出身子看向稟報者,而一邊也有文臣靠近。
“可是那烈蚌城知府好大喜功,為迎合圣駕特意驅趕百姓到城外作勢?”
一名御史臺官員嚴厲詢問傳訊士卒,其官帽頂上繡著一只張口欲擇人而噬的巨獸頭顱,看著威嚴可怖。
“是啊,天氣如此嚴寒,是不是當地官員讓百姓如此做的?”
那士卒拱手回道。
“我等先遣隊數十兄弟早一步到達城中之時,城內百姓尚不知道天子車輦接近,后有官吏在城中傳遞此消息,但并未鼓動百姓出城,只言欲觀者不準攔道不準攜帶兵刃,我等看得分明,百姓聞天子到來,群情激蕩,皆言要瞻仰圣顏,但城中主要街道位置不夠,站不下這么多人,又不準上屋檐,于是百姓紛紛出城……”
士卒徐徐道來,很多官員的臉色也緩和下來,尹兆先含笑看向楊盛。
“看來陛下真是民心所向啊!”
楊盛心中同樣激動,追問一句。
“他們等多久了?”
“回陛下,估算起來,百姓們在寒風中起碼也得等了半個時辰了,不少人拖家帶口,并無一人回城!”
楊盛心情激蕩,站到車輦前方踏板上,環顧左右后大聲下令。
“傳孤命令,加快前行速度,勿要讓百姓多等!”
“遵旨!”……
幾個天師和諸多官員紛紛領命,尹重更是下令大批禁軍加快速度先去維護秩序。
在天師施法之下,僅僅不到兩刻鐘,天子車駕就已經出現在最外圍的百姓視線中,而禁軍們先行一步,夾道橫槍維持秩序。
這些禁軍士兵發現,兩邊百姓看向他們的眼神極為激動,尤其是年輕人,眼中充滿了向往,但禁軍神色肅穆威嚴,又無人敢搭話,可越是這樣,人們越是激動。
很快,天子車駕接近,浩浩蕩蕩的隊伍一時間看不到盡頭,人們伸長了脖子看去,仿佛有華光環繞車駕,有紫云如華蓋凝結。
咕嚕嚕的車軸聲和禁軍整齊的腳步不斷響起,天子明黃色的車駕也越來越近,人們呼吸的節奏也在加快,一輛輛車駕經過,官員們都能看得出百姓眼神中的火熱。
坐在帝王車輦內的楊盛透過車窗簾布的縫隙,也能看到人們的狀態,盡管人們盡量保持安靜,但百姓們的小聲議論依然不斷,以至于整片整片都是嘈雜的聲響。
“這就是我們的皇上?”“這就是帝王車輦!”
“皇上在里頭吧?”“好威嚴的隊伍,我們大貞的隊伍……”
“我也好想當禁軍!”“能參軍就很滿足了!”
仿佛福至心靈,坐在車輦內的楊盛好似能聽到人們壓抑激動的議論聲,實話說著既讓楊盛意外,也更加激動。
楊盛心中暗下一個決定,然后直接從車輦內起身,親手掀開了車簾,走到了天子車駕外的踏臺上,就站在駕車軍士身后,抬頭挺胸看向四方。
尹重心中微微緊張,但在一眾部下的眼神中微微搖頭,并未干預皇帝的行動,而所有百姓看到皇帝出現,那種激動的感覺直接飆升到了頂點。
尹青騎著馬在后方稍遠處,對著身旁一名高大侍衛的耳邊低語幾句,后者點點頭,走到外圍低聲喊了一句。
“大貞萬歲,陛下萬歲……”
邊上的一些個百姓不由自主就跟著喊了出來。
“大貞萬歲……陛下萬歲……”“陛下萬歲……”
聲音先是比較小聲也比較零散,但卻使得百姓們此刻心中的激動有了一個宣泄口,慢慢的,喊的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響,也越來越整齊。
“大貞萬歲——陛下萬歲——大貞萬歲——陛下萬歲——”
聲音一陣隨著一陣,一陣高過一陣,猶如山呼海嘯震耳欲聾,楊盛站在車輦前頭,袖中雙手緊緊攥死了拳頭,臉上都泛著潮紅。
天上就連計緣和廷秋山山神都被驚動得飛過來,更有為數不少的一些精怪和鬼神遠遠觀望,那數十萬人和皇帝車輦方向綻放陣陣華光,每一次光芒都亮過前一次,那海嘯之聲仿佛傳向八方。
“大貞萬歲——陛下萬歲——”
洪盛廷愣愣看著遠方,感受著那份發自內心的可怕信念。
“這……這烈蚌城內的都是海外來的新民吧,怎么如此……如此忠君愛國?”
計緣臉色淡然,心中隱有猜測,或許是類似所謂的“皈依者狂熱”,曾經被當成畜生,過往越是悲慘,同如今的對比沖突就越強烈,越珍惜當下,更感激當下,對妖魔恨之入骨,對大貞忠君愛國,為了保衛子孫幸福,為了保衛身為人的尊嚴,那群曾經在妖魔壓迫下如行尸走肉的人,會比任何人都有勇氣!
“洪山神,這便是人道信念,也是人族大勢,非有此等民心,非有此等大勢匯聚,不足以支撐此次封禪,此情此景,想來是能給洪山神堅定一些信心了。”
見計緣看來,洪盛廷只是重重拱了拱手沒有說什么,隨后撫著須,眼神望向遠方天云華蓋之下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