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無與倫比的強大感是如此的強烈,這種權勢和威能,非任何一道權勢可以比擬萬一,它讓人迷醉,也讓人迷失,甚至讓人變得淡漠,變得冰冷,明知眾生疾苦,但計緣卻發現自己竟然心無波動。
轉頭看向身邊,計緣只一個眼神,就駭得獬豸都倉皇后退。
“計緣,清醒一些!”
“咕咚”
心臟強勁得跳動了一下,原來剛剛的一切感覺,僅僅是一個心跳的時間,而計緣的念頭陷入一種迷茫之中,站在黑荒大地上,看著妖氣魔焰升騰,卻愣愣不動。
獬豸一直想要接近計緣,卻根本難以靠近,之前是怕,后來是怎么走怎么飛都無法拉近和計緣的距離,怎么喊,對方都好似聽不見。
一月,兩月,三月……足足五個多月過去,天下各方亂戰毫無平息的跡象,兩荒之地的正邪交鋒也異常激烈,或者說從一開始就十分激烈,從沒有減弱過。
但在無量山處,一切卻變得詭異地安靜,自兩個月之前,無量山中就不時會變得安靜一些,一個月之前開始,這份安靜更是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但也并非沒有聲響,只是這聲響,都是從荒域之地傳來的嘶吼和咆哮,卻沒有什么妖物敢翻越無量山。
左無極以扁杖杵地,靜靜站在無量山的一座山峰處,目光平視前方一片渾濁的荒域,身如高山巍然不動。
“唔嗚——”
一陣嘹亮的鳴叫聲從無量山后方的明亮之處傳來,隨后是一道道璀璨的法光飛遁而來,而這些光一到無量山,就有不少因為這猝不及防的恐怖重力而直接墜落,只有一部分高人才能穩穩降落。
“咚咚咚咚咚咚……”
遠方響起一陣聲音如雷的鼓聲,不斷由遠及近,天水之光都隨著鼓聲的接近化為紅色,更有一股淡淡的鐵銹氣彌漫過來。
左無極微微動了一下,緩緩轉頭,以側目余光掃向后方,見到有龐然大物貼著兩界山飛來,見到有仙光接近身后。
“左武圣!”
江雪凌落到了左無極所立的山巒之上,隨后視線向前,微微張嘴,她看到了前方的兩界山盡數化為血紅,山間溝壑處處流淌血河,兇獸古妖尸骸堆積漫山遍野,甚至很多地方已經快要將山填平……
“嗬……”
左無極長長出了一口氣,也將江雪凌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這一位人間武圣身上,后者以略顯沙啞的嗓音開口,語速很慢。
“你們來了?那我,就能休息一下了……左某今生,有此盡興一戰,足矣!”
“左武圣……武圣……大人……”
江雪凌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最終也沒有觸摸左無極,她不敢褻瀆這一位武與道皆至強之人!
龍女和老龍慢一步到達這里,在落下的這一刻,也看到了這最后一幕。
“哎!”
老龍嘆了口氣,龍女眼神復雜,微微閉上眼睛。
“武圣大人走好!”
后方傳來黎豐歇斯底里的叫喊,身子卻被沉默的金甲攔著,那是一聲聲遲來的“師父”……
似乎感應到那個可怕之人已死,荒域之中的氣息再度暴躁起來……
不過這一次,兩界山同樣還在!
黑荒中,一只咬著自己錦囊系帶的小紙鶴忽然出現,避過了不知道多少妖魔,瘋狂扇動著翅膀,從遠方沖來,沖向計緣,卻無法接近計緣。
“啾——啾——大老爺,大老爺——”
“大老爺!”“大老爺快醒醒,大老爺!”
“大老爺快醒醒啊!”
小紙鶴鶴鳴和尖聲大喊,之前被天道氣息震懾得不敢有動作的小字們,也紛紛在計緣袖中大喊起來。
計緣眉頭皺了一下,看向一側,隨后小紙鶴一下就沖到了計緣面前,飛到了計緣的肩頭。
看到小紙鶴的這一瞬間,計緣愣了一下,甩了甩頭,漸漸恢復了清明。
計緣長長出了一口氣,伸手輕輕撫摸肩頭的小紙鶴,然后看向不遠處大松一口氣的獬豸。
“這掌控天地之威,確實容易讓人迷失啊,難怪月蒼他們總覺得我是要獨領天地,呵呵……”
計緣這自嘲一笑,帶個獬豸的壓力頓時消失無蹤,后者狠狠喘息幾口氣,飛回了計緣身邊。
“你他娘的剛剛嚇死我了,你看我一眼差點把我瞧得真靈出竅,奶奶滴,太夸張了,我心神一定遭受了重創,非靈根之果不能治也!”
計緣只是向著獬豸點了點頭,卻并未多說什么,那種天道的感覺雖然被他壓下去了,但那股匯聚天地氣數脈絡于一身的道感卻在一直增強,他畢生修為,能壓住幾時也是個未知數。
“已經過去這么久了,連左無極都……哎!”
計緣惋惜一嘆,但心中信念也愈發堅定。
“沒有多少時間了,計某還有最后一子可落,定鼎天元則再造天地!”
“最后一子?”
計緣只是看了獬豸一眼,下一個剎那,身形已經變得模糊,獬豸微微一愣,發覺計緣要走,卻沒有帶上他的意思,下意識伸手一抓,卻只抓到一股清風。
幾乎在計緣消失在黑荒中的同一刻,天地中央,四大洋斜角交匯的中心位置,計緣的身形再次顯現。
海中波浪托舉而上,墊在計緣腳下,帶著他不斷升向高空,他先是看向南荒大地,以天道之音開口。
“紫玉道友,還請現身。”
計緣的聲音傳來,南荒正道都為之一靜,且明明沒多做說明,但正在南荒廝殺的紫玉真人卻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中交織著難受和恐懼,卻并沒有太多猶豫,而是緩緩飛向高空。
“放心,計某會保住你一點元靈,會有來生的。”
話音落下,天空的紫玉真人身上浮現五彩光芒,慢慢化為一塊巨大的五彩巖石,然后如同一顆升天彗心,飛向了天際。
“砰……”
天頂之上,被邪陽星砸出的窟窿正在愈合。
云洲附近,兩只交戰的金烏紛紛發出鳴叫,其中那只金烏神鳥忽然飛向高空,而另一只獨眼的金烏邪鳥則向它追去。
二者一前一后,竟然直接飛出了正在愈合的天頂,但這一刻,一聲蟾鳴震天響。
“咕呱——”
一道覆蓋天際的紅色大舌頭驟然飛來,直接卷住了金烏邪鳥。
“嗚哇——”
太陽真火騰騰而起,灼燒銀蟾的舌頭,但另一只金烏神鳥卻折身飛回,落在銀蟾巨大的舌頭上,對著另一只金烏頭頂一啄而下。
“噗……”
金烏烈焰揮灑天空之外,將天色化為一片金焰,隨后又被銀蟾巨舌拉向月亮,漸漸焰光消散……
而天頂也在此刻徹底愈合。
計緣面色平靜,再看向無量山所在,左無極死后屹立不倒目視前方,荒域兇獸古妖竟然無一敢沖向左無極正面,仿佛怕這人突然又醒了,所以風流無量山兩側,而正道修士和兵家大軍正在兩側同妖魔廝殺。
只是沒有第二塊五彩石了,無法填補海中缺口,計緣如今時間不多,不敢多做猶豫,再次開口。
“天界映星輝,無量分兩界,正氣長存,兩界不倒!”
無窮流光在天空匯聚,崩潰的天河之界慢慢恢復,兩界山中的重力也變得越來越大,黃興業漸漸蘇醒過來,雖沒恢復,卻再度統御山勢,將荒域阻隔在外。
計緣微微閉眼,壓下一種淡淡的炫目感,以前他心神之力強悍無比,法力總有盡頭,如今他法力無邊無際,心神卻難以為繼了。
“嗬……”
計緣微微咬牙,從袖中取出千斗壺,側靠水波,一口酒水下肚,酒味刺激之下,變得更加清醒了一些,他看了一眼兩荒之地,沒有再多牽扯精力,而是掃向天地各方,再次開口道。
“天地,氣數盡歸于此,匯仙道氣數、佛門氣數、妖修氣數、精怪氣數、人道文運,人道武運、靈道氣數……”
計緣每說出一段話,天地間就有一股氣數匯聚呼應其言,這匯聚氣數的過程,也是理順天地氣機的過程,將天地間紊亂的元氣逐漸平復下來。
“融天下氣數,于黃泉盡頭,化天地輪回,生輪回之道——”
轟隆隆隆……
陰間地府,黃泉河畔,天地氣數瘋狂涌入,一股浩蕩的感覺從中生出,有無窮迷幻也有無窮光輝……
而在輪回化出的第一時間,就有一道道元靈匯入,紫玉真人的一縷元靈也瞬間飛入了陰間,進入了輪回之內。
陰間的這種變化,使得正在交戰的陰間鬼神和惡鬼都愣了一下,然后前者越發神勇,后者卻因為天地間的暴躁氣息消融,而開始懾于鬼神之力……
和陰間惡鬼有差不多感覺的,還有兩荒之地的妖魔,月蒼等人已死,妖王大妖隕滅無算,一些妖魔鬼怪開始恢復理智,面對正道的壓力,紛紛開始逃竄,而失去了數量龐大的底部和中堅力量支持,一些大妖大魔也變得難以支撐,心中升起懼意……
最后計緣看向海中一處,仿佛能看到阿澤站在那邊。
“阿澤,記住先生和你說的話。”
這聲音只有阿澤聽得到,但他卻找不到計緣在哪,只能大聲對天喊叫。
“先生,阿澤銘記于心,阿澤不會忘記的!”
計緣再看了一眼天地各方,仿佛能看到天下間諸多精彩,看到了陸山君、龍女、老龍、老乞丐等親密之人,看到了屹立不倒的左無極,也看到了尹兆先位于文廟的牌位,看到了天地眾生和萬物……
而和計緣親密的人,無一不感受到那種注視。
最后,計緣看向寧安縣,看向居安小閣,看到棗娘站在樹下發呆,看到大棗樹下,有一片美麗的鳳凰之羽,而靈根之果已經徹底成熟,當能救回不少人。
計緣露出笑容喃喃自語。
“這天道,我計某人可不想當,哪怕當個凡人,也比這強,不過這世間還是不能沒有天道的!”
話音落下,計緣毫無留戀,散去頂上三華,灑脫地看著這華光幾乎帶走他全部修為,一陣強烈的虛弱感襲來,一陣難以形容的痛苦也襲來,此生所經歷的事仿佛不斷在腦海中回溯……
計緣從袖中甩出一只小船,卻發現此刻的他,連控制自己落到船上的這份力氣都沒有了,水波逐漸落下,身體也隨著波濤緩緩沉入了海中,空余小舟在海上飄蕩。
海水無色倒影藍天,計緣慢慢下沉,看著水面方向隨著波光流動的白色天光,心情卻很放松。
小紙鶴飛出,抓住計緣的衣衫,將他往水面上帶,計緣閉上眼睛,意識有些模糊了,好似陷入了一種游夢的狀態。
漸漸的,計緣覺得好似穿過了一層充滿氣泡的水,身上的力氣也恢復了不少,雖然虛弱,卻不再虛浮,也能自由呼吸了,他當緩緩睜開眼,能覺出背后的堅實感,似乎是躺在什么石板上。
計緣看向兩邊,模糊的視線中,能看到一個個立起的石碑,他支撐著站起來,心中明悟,知道自己處于何方了。
這是一個墓園,上輩子那種公墓。
順著心中的某種感覺,計緣順著這條石板園道走向前方,星絲羽衣上的灰塵緩緩滑落,身上一塵不染。
最終,計緣的步伐在一處墓碑前停下,模糊的視線看著石碑,伸手輕輕觸摸碑刻之文,明白這是自己父母骨灰合葬之墓。
“爸爸,媽媽,孩兒不孝……”
計緣慢慢屈膝跪下,在墓碑邊一待就是半日,耳中聽到有聲音由遠及近,片刻之后計緣轉頭看去,有一個老人提著籃子牽著一個孩童過來。
“呃,你是?”
穿一身古裝來掃墓?墓園可是嚴肅之所,老人覺得極為詫異,但對方的神態卻如此自然,和那些玩古裝秀的完全是兩種感覺,而且他為什么跪在這里?
再一看,老人居然覺得對方有那么一絲眼熟……
邊上的孩子則顯得極為興奮,竟然能看到一個穿這么好看衣服的叔叔,他甚至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計緣的衣角,發現十分絲滑,比桑蠶絲還舒服。
但孫兒的動作被老人發現,然后趕緊拉了回來,對計緣報以歉意的微笑。
計緣掐了掐指,慢慢站起身來,對著老人點了點頭。
“原來是清明了啊,你們請便。”
說完,計緣已經轉身從另一個方向離去,他知道這老人是誰,是他小叔的孫子,曾經每年過年都會來纏他。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計緣腳步逐漸加快,行走之間的那一股古韻風度,再次讓老人確認絕對不是那些玩古裝的人能有的,身邊孩童忽然揉了揉眼睛,因為他好像看到有一只紅頂的小白鳥從那叔叔肩膀出探出來看了一下,又快速縮了回去。
計德淼看著這個古裝男子離去,看其背影,一種莫名的親切在加強,有淡淡的聲音順著那古裝背影傳來。
“生來雙目蒼茫,卻依此見人間冷暖,初醒由衷彷徨,未明晰前路迷茫,吼天地不得聲,哭蒼生不聞泣,既如此,笑又何妨。
平心,靜氣,且看壺中煙波浩渺,豁然開朗!呵呵呵呵……”
跳出天地,他人拼死欲得,計緣卻不覺得有如何神奇。
聲音遠去,在計德淼眼中那人影也漸漸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花眼犯了。
“爺爺,爺爺,那個人是誰啊,他是在玩角色扮演嗎?”
“呃,不知道為什么,感覺有些熟悉……”
計緣回頭一笑,已經走出墓園,眼前光暈彌漫又散去,他正躺在那一艘海中小舟之上。
輪回已經化出,一切已經安定,而計緣也不再是那個法力無邊的仙人,近乎失去了通天徹地之能。
計緣拍拍小紙鶴,低聲說了幾句,等直起身子看著小紙鶴飛向云洲,他又躺回了小舟上,前所未有的疲憊,卻也前所未有的輕松。
幾年后的一個黃昏,也不知在天下何處的一艘江面小舟上。
兩鬢霜白卻反倒更顯滄桑魅力的計緣抬頭看著天空,日月依舊掛天。
計緣回到小舟艙中,提起一壇酒,將其上的封泥打開,頓時有一股淡淡的酒香溢出,這是計緣自己釀造的酒,名曰“人間醉”。
“計先生可叫人好找啊!”
熟悉的聲音從天而來,計緣出艙看向一側天空,老龍和龍女落到了小舟上,前者笑容滿面,后者笑意輕柔,都難掩喜色。
“計叔叔,可是開什么好酒呢?”
沒人提這幾年的尋找,也沒人提最初以為計緣已死的傷感,只顯露一次巧遇的喜悅。
“來得正好,這一壇酒是計某自釀,如今一身輕松,快來艙內炭爐旁小酌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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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艙內坐下,計緣親自倒上酒水,這酒香氣宜人,但看起來卻有些渾濁,再觀酒中渾濁所在,又似乎是種種景象,好似見到塵世內外,不知多少事。
“好酒!”
“請用!”
“請!”
“謝計叔叔!”
三人交談甚歡,無需心系天地,無需心系蒼生,只聊曾經過往,只聊天下趣聞。
兩鬢滄桑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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