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同一間會見室。
灰色西裝、格子條紋小馬夾、棕色皮鞋,襟口還別著一塊白色絲巾折疊而成的千紙鶴、頭發梳理的一絲不亂的斯文教授施道諳風度翩翩的走了進來,看著等候在那里的林初一,認真打量了一番之后,竟然咧嘴笑了起來,說道“看來這里面的伙食不怎么樣啊?林小姐瘦了不少,要是讓我家那塊木頭看到怕是要心疼壞了不可。”
“施先生是來嘲笑我的?”
“不敢不敢。”施道諳連連擺手,說道“就算我有心來嘲笑你,也不會當面表現出來的。那塊木頭的脾氣你也是知道的,被他知道了這件事情,我的好日子怕是就要到頭了。不過,林小姐人雖然清減了許多,但是精神頭倒是挺不錯的,而且臉更小了,眼睛也更有神采算了,我夸不下去了。咱們還是聊正事吧。”
“你能救我?”林初一看著施道諳,出聲說道。像是詢問,又像是試探。
“這話是怎么說的來著?能夠救你的只有正義和法律。”施道諳拉開椅子在林初一的面前坐下,說道“我哪有這樣的本事啊?小師弟說了,我就是一鉆在錢眼里面的庸俗商人。我能做些什么啊?說起來我還挺好奇的,為什么你找上我,而不是我們家那塊木頭?”
“因為你能救我。”林初一出聲說道。
“你覺得他不能?”
“我不想他救。”
施道諳愣了片刻,然后便哈哈大笑起來。
“有意思,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什么有意思?”
“你不想讓他救,是不想欠他這份人情?不對不對,你不讓他救,卻讓我救。你知道我們倆之間的關系,我救你和他救你是一樣的。沒有他,我為什么要救你?你欠我人情和欠他人情也是一樣的。所以,你的實際想法是不想讓他來做這把刀子,免得以后不好收場,破壞你們之間的其它可能性。而我的話無論是身高長相談吐才學都很像是一把刀子吧?”
“他是個手藝人。他不適合做這些事情。”林初一咬牙說道。這個家伙真是討厭啊。
“也是。”施道諳點頭附和,出聲說道“他是個純粹的手藝人,手藝人當然要專注于自己手頭的活計,不能分心。我就無所謂了,我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商人哪有什么底線?可惜啊,林小姐覺悟的慢了一些,也晚了一步。”
“什么意思?”林初一瞪大眼睛看向施道諳,沉聲問道。
“因為,你要做的事情,有個傻瓜已經替你做了。”施道諳笑呵呵的看著林初一,說道“他讓自己變成了那把刀。”
林初一只覺得一顆心直往下沉。
西秀菜市場。
每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林遇都會拉著買菜車到家附近的這家菜市場買菜。這是他多年以來養成的一個習慣。
只是最近因為公司出現一些變故,女兒身陷官司,導致他好長時間沒有做飯的心思了。沒想到官司未解,危機未除,林遇再次拖著買菜車出來了。
“老板,皇帝菜多少錢一斤?”林遇笑著問道,伸手掐了掐菜桿,菜桿脆聲而斷。
“六塊五。”老板一看是老熟人了,說道“放心吧,給你的都是最新鮮的。不新鮮的我都不許你帶走。裝一把回去素炒?”
“裝一把。”林遇笑著說道。
老板手腳麻利的把皇帝菜過秤之后,又隨手抓了幾根小蔥塞進袋子里,問道“還要些什么?”
林遇看到老板給的小蔥,說道“有了蔥怎么能不煲湯?今天做個魚湯,給我殺一條魚。”
“天氣涼了,魚湯最補。”老板一邊說著,一邊跑到水槽那邊抓魚去了。
林遇接下來又買了肥瘦相間的五花肉、上好的牛肋骨、一盒雞蛋、還有幾種蘑菇、香菜之后,這才拖著滿滿一車子食材朝著附近的香街走過去。
“老板,我可算是等著你了。你來看看我這只清朝的粉彩描金瓶”
“假的。”林遇頭也不轉的說道,拉著買菜車從攤主面前走過。
“老客人了,我蒙誰也不會蒙你,你看看這幅畫的落款,你看看這上色”
“贗品。”
“老李,今天要看些什么?我這里可是有好東西給你留著。你來看看我這只老翡翠”
“藥水泡的。大老遠的就聞到一股子藥水味。”
今天的林遇和以往完全不同。
以前的林遇是整條香街最受喜歡的客人,人傻錢多,容易蒙蔽。你說什么就信什么,就是出手小氣了些。但是,按照他給的價格成交,終究給了大家一些賺頭。
而且,他的到來給小商小販們無限的希望。今天有這樣的小傻瓜,明天就不會來這樣的大傻瓜?今天這個小傻瓜買了他們的小件,明天這個小傻瓜就不會買他們的大件?
今天的林遇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無論你說什么,他都一句話給頂回去。不是「假的」,就是「贗品」。有些商家不滿意了,想要和林遇理論理論,這么一辯解開來,才發現他們遇到了一個高手這么多年了,整條香街的商家們竟然全部都看走了眼。
這哪里是能夠被輕易欺騙的小白啊?這才是專業的大玩家啊?
林遇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了街頭。香街不長也不大,就這么走過來走過去的,也不過是半個小時的時間。
林遇走到香街的大石牌坊下面站立,回首看著這一點兒也不香的香街,對著整條街上的小商小販們揮了揮手,笑著說道“老伙計們,再見了。”
天色陰郁,寒風刺骨,在醞釀下一場雪的到來。
林遇回到家里的時候,聽到客廳里面有說話的聲音。
他把買菜車交給迎出來的阿姨,換了拖鞋之后進屋,這才發現宋智明和王冶來家里做客。
林遇笑著和他們打招呼,說道“你們倆鼻子還真靈,知道我今天要煲湯,就趕過來喝湯了。”
林宋兩家關系甚好,宋智明王冶夫妻知道林遇煲湯做菜是一把好手,經常拖家帶口的來他們家蹭飯。當然,林遇也經常到宋家去蹭酒。倆家親如一家,所以說話也就肆無忌憚一些。
宋智明表情陰沉,看著林遇沉默不語。王冶的眼眶浮腫,顯然這段時間沒少哭過。
她比丈夫更沉不住氣,眼睛死死地盯著林遇問道“林遇,我要你給我們家小朗一個公道。”
林遇臉上的笑容也逐漸消失,看著王冶問道“我怎么給他一個公道?”
“我們家小朗是被你害成這樣的,是不是?”
“你為何會這么想?誰和你說過什么了?”林遇問道。
“你就回答我們,是?還是不是?”宋智明也終于開腔說話,他摟住妻子微微抖動的肩膀,說道“如果你敢騙我們的話,我就去警察局舉報你。我們手里也不是沒有東西。”
“老宋,有話好好說,你和老林那么多年的朋友”
李琳出聲想勸,卻被林遇出聲打斷,他眼神溫和的看向宋智明和王冶,說道“老宋,你信我這一回,我一定會給你們宋家一個交代,好不好?”
“你”
“我買了條魚,要不要留下來喝魚湯?”林遇看著他們,笑著問道。
宋智明看了王冶一眼,想說的話終究沒說出口,說道“喝不下。”
等到宋智明和王冶離開,林遇看著李琳說道“他們不喝,我們自己喝。正好今天買的魚不大,他們要是留下來,真怕這湯還不夠喝。”
“老林,你坐下。”李琳拍拍身邊的沙發,看著林遇說道“咱們倆說說話。”
林遇走到李琳身邊坐下,問道“怎么了?突然間這么嚴肅?”
“老林,咱們倆是多少年的夫妻了?”
“多少年的夫妻?這誰算得清啊?我記得咱們倆結婚的那一年,我才剛剛成年。現在我們的一對兒女都已經長大成人了這都快要一輩子嘍。”林遇無限感慨的說道。
“是啊,這一眨眼,就快要一輩子了。”李琳握緊林遇的手,說道“老林啊,嫁給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老夫老妻的,你說這些做什么?”林遇笑著說道。
“老林,咱們這輩子該吃的都吃過,該看的都看了,該享受的也都享受到了,沒有什么遺憾。可是,孩子還小,給他們一個機會,讓他們好好享受享受,去吃一些好吃的,去玩一些好玩的。也讓他們結婚生子,去體會為人父母的難處到時候,他們就知道咱們這做爸媽的有多么不容易了。你說好不好?”李琳握著林遇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哀求說道。
林遇的臉上帶著笑容,但是卻久久的沉默不答。
“老林”李琳心慌不已,想要再次出聲相勸。
“好。”林遇握緊李琳的手,說道“聽你的。”
“老林”李琳眼眶濕潤,握著林遇的手哽咽出聲。
“哭什么?天氣干燥,哭多了身體脫水,皮膚可就不潤滑了,多少面膜都補不回來。”林遇連忙勸解,說道“你先坐著。我買了你最喜歡吃的哈密瓜,我去給你切一盤過來”
“老林,你坐下吧。坐下我們說說話那些事情交給阿姨就好了。”
“讓我把這些事情做完。阿姨哪知道你喜歡吃的水果是什么厚度什么形狀啊?”林遇寵溺的看著老婆,笑著說道。
飯桌上面擺滿了菜,蒜炒皇帝菜、尖椒牛肉、梅菜扣肉、韭黃雞蛋,涼拌海帶絲和小蔥拌豆腐,還有大大一盆濃郁鮮香的乳白色魚湯。
林遇提著一瓶茅臺上桌,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林秋,說道“林秋,今天咱們爺倆喝一杯。”
“爸,你怎么允許我喝酒了?以前你連紅酒都不讓我喝。”
“長大了,也是時候喝酒了。”林遇說道,主動幫林秋倒了一杯茅臺,說道“不喝酒的男人長不大。”
“我爺爺就不喝酒。”林秋說道。
“混賬東西,你非要和我唱反調是不是?”林遇沒好氣的說道。
“嘿嘿嘿,不敢不敢。”林秋聞到茅臺的香味,端起酒杯就想品嘗。
“慢著。”林遇拿起空碗親自為林秋盛了一碗魚湯,說道“先喝碗湯墊墊,空腹喝酒太傷身體。”
林秋受寵若驚的看過來,說道“爸,你今天是怎么了?都不像是平時的你了。”
“胡說什么呢?看來你最近又是欠收拾了。”林遇又想發飆。
“好了好了,讓孩子好好吃飯。”李琳趕緊在中間勸說。
林遇又給李琳盛了碗湯,說道“你啊,整天就知道護著他,他什么時候才能夠長大懂事?他是咱們家的男人,這個家最后不還得靠他來撐著?”
“不是有我姐嘛。”林秋不耐煩的說道。
聽到這句話,李琳放下飯碗,眼眶紅潤,語帶哭腔的說道“你姐還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呢。天氣那么冷,她在里面冷不冷,有沒有好好吃飯”
林遇狠狠地剜了林秋一眼,安慰說道“我們不是才去看過嘛,初一好好的,里面有吃的有喝的,不會把她凍著餓著。你忘記了?當年算命師父不是說過了嘛,說初一這一生雖有小劫,但是卻有大福,她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可憐的孩子從小到大,她哪里受過這份苦啊。”李琳仍然啼泣不止。
“玉不琢不成器。說不定經此一事,初一成長的更快了。”林遇端起酒杯,看著林秋說道“來,喝酒。以后像是這樣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頓飯的機會怕是不多了。”
“爸,我敬您。”林秋端起酒杯,和父親的酒杯碰在了一起。
王奮正坐在辦公桌前查看案情記錄的時候,李莫快步走了過來,說道“王處,有人想要見你。”
“誰?”王奮頭也不抬的問道。
“尚美那個安保部部長,陳濤。”李莫說道。
王奮眼神一亮,說道“帶他進來。”
陳濤很快就被李莫帶了進來,他從口袋里摸出煙來,想要遞給王奮一根的時候,又有些畏懼的收了回去。
“我陪你抽一支。”王奮說道。
他主動從陳濤的煙盒里面抽出一支煙,說道“陳部長,今天怎么有空到我這里來了?”
“不是有空。不是有空。”陳濤忙著給王奮點煙。
“沒空還來,那得是了不得的大事吧?”王奮通過煙霧,笑呵呵的打量著陳濤的表情,問道。
陳濤把自己嘴上叼著的香煙點燃,抽了一口之后,小心翼翼的朝著四周打量了一番,壓低嗓門說道“領導”
“大聲說。在我這里,沒人會傳小話。”王奮出聲說道。
陳濤連連點頭,歉意的看了一眼身邊的李莫,聲音稍微大上那么一絲絲,說道“領導,之前不是說我們尚美的監控視頻都毀了嘛”
“是的,你對我們說的。”王奮說的。
“是我說的。”陳濤嚇壞了,趕緊解釋著說道“但我說的也是實情,我們的監控系統確實被人給毀了當時警察同志也去檢查過,證明我沒有說謊。”
“我知道那件事情,你不需要緊張。然后呢?”
“想毀掉我們的監控系統,那就得進入我們的監控中心。是不是這個道理?”陳濤問道。
“你說是這個道理,那自然就是這個道理。”王奮說道“畢竟,你是安保部經理,沒有人比你更加了解你們的內部網絡構架。”
“雖然我們集團的網絡視頻全部丟失,但是,我們監控中心卻有一個攝像頭拍下有人進入了監控中心。”陳濤的聲音越來越小,就像是要斷氣似的。
“我說過,這里沒人會舉報你,你大聲一點兒。”王奮再次出聲提醒。
“好的好的。”陳濤得到了這樣的答復,腰身都挺直了不少,提高嗓門說道“我們中心有一個姑娘,他的零食經常被人偷吃,所以她就私自給自己裝了一個針孔攝像頭,想看看到底是誰偷吃了她的零食”
王奮精神一震,問道“看到什么了?”
陳濤咽了咽口水,從口袋里面摸出一個u盤遞了過去,說道“領導,你自己看。”
王奮接過u盤,插入自己的電腦里面,文件夾自動彈開,里面出現一個視頻文件。
王奮點開視頻,畫面上出現了林遇那張方正硬朗的國字臉。
王奮倒吸一口涼氣,說道“大鱷啊。”
醫院。icu病房。
池雪穿著消毒服站在病床旁邊,看著腦袋被包裹嚴實熟睡不醒的宋朗,眼眶再一次濕潤起來,低聲說道“宋朗,你一定要好起來。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好起來只要你活著,我就會陪在你身邊。只要你活著,我就會陪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你喜歡釣魚,我陪你去釣魚。你喜歡藝術展,我就陪你飛到全世界看展。”
“就算你喜歡林初一,我也會支持你。我告訴你她的愛好,還有只有我知道的小秘密,以前我有私心,不想告訴你這些等到你醒來,我全都告訴你。讓你一下子就命中要害,讓你”
“讓你得到林初一。”
說到后來,池雪已經泣不成聲了。
尚美大樓。總裁辦公室。
林遇操著剪刀,將那盆老樁梅樹的根部給修剪好。又把其它幾棵植物給料理了一番,給魚缸里面的水給換掉,投喂了一把魚食,看著那兩條星點龍在里面瘋狂爭搶。
又為自己泡了一壺大紅袍,這是那棵老樹上面的大紅袍,朋友送的,林遇平時都舍不得喝。看到茶葉罐子底下那為數不多的茶葉,他狠下心來全部都倒進了茶壺里。
又為自己點了一根雪茄,一口雪茄,一口香茶,倒是相得益彰,其樂融融。
想了想,總覺得還缺少點什么。
“缺少點什么呢?”林遇在心里想著。
“京劇。”林遇腦海里突然間冒出這兩個字。
他第一次去敦煌拜訪江行舟的時候,江行舟正坐在自己的小院里,一口茶,一把蒲扇,閉著眼睛聽著小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那么多年了,這個畫面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久久不散。
當時江行舟聽的是什么曲子來著?
《長坂坡》!
他記得有這么一段唱詞
子龍隨我情義好,
焉能背叛降奸曹。
糜芳與我前引道,
蒼天因何困英豪!
“蒼天因何困英豪?”林遇喃喃自語“蒼天因何困英豪啊。”
茶已盡,煙已滅。
林遇披上風衣,朝著大廈樓頂走去。
大家都說尚美大樓選址好,站在樓頂可以俯窺大片黃浦江和半座碧海城。
林遇以前也來過,但那是大樓剛剛建好的時候,后來,就再也沒上過了。
上面風大,天臺角落還有殘雪未花。
林遇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撥通了一個加密的電話號碼,等到電話接通,他對著話筒沉聲說道“我已暴露,保護蝙蝠。”
說完,便主動掛斷了電話。
他把手機卡拆出來,掰成兩半然后朝著樓下丟了過去。
把那個簡陋的手機也砸毀之后遠遠的扔了出去,最后,他用同樣的方式,縱身一躍,把自己也朝著樓下丟了過去。
耳畔有風呼嘯,還有雪花在飄落。
他飛在空中,是第一個見證這場大雪的亡人。
難與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