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感謝,十分感謝!”
“——火之民,真的很厲害!”
元素歷,307年,7月12日,正午。
陽光明媚的一天,藍色的浪潮拍打沙灘,夕光城沿岸,在清新的海風中,一艘滿載著海之民難民的大船來到了臨時搭建的港口處。
于神官們的監督下,經歷了數日航行的海之民緩緩登下船只,安全的抵達大陸之上。
和大陸的居民不同,眾多生活在煩惱海中的海之民,早就在幾十日甚至大半年前就已經深受風浪侵襲之擾,居住的區域被臺風亦或是居然籠罩。
此刻,終于能離開危險的海域,來到安全的大陸上,自然幾乎所有海之民都欣喜非常,暫時也沒有余力去擔憂自己會不會遭遇圣堂的審判了。
而之所以不是說所有海之民都欣喜非常,則是因為有一部分海之民……他們特別的欣喜非常。
“了不起啊老先生,多虧您救了我們一命,不然就要進海里喂魚啦!”
“——火之民,值得敬畏!”
灰發灰瞳的老者,審判之神的代行者,神官艾蒙雙眼中的青色靈光逐漸淡去,他的表情嚴肅,略帶一絲尷尬。
此時,他被迫令兩位少年少女模樣的風之民緊握著自己的手上下搖晃,極其親熱且大聲地道謝,不禁有些尷尬且無奈地回應道:“不用謝,這都是我們圣職者應該做的。”
“畢竟你們兩位都經過‘鑒惡之眼’的裁定,是良善的居民,所以保護你們來到安全的區域,就是我們這些神官的責任……好了!別撓我手心,乖一點!”
說到最后,艾蒙不禁半惱起來。這兩位風之民顯然是有些活躍過頭了,握手的時候居然撓手心,這像話嗎?!
但很明顯,他的語氣并沒有什么威懾力,在老老實實地道歉了一次后,那兩位約莫是蜂人的風之民又開始熱熱鬧鬧地交談起來。
“唉,孩子他爹,這里就是大陸嗎,感覺和海島沒什么區別啊!”
“是啊,孩子他娘,感覺大陸也只是大一點的島而已誒。”
“……我永遠也搞不清楚這些風之民的年齡和輩分……”
心中無奈,艾蒙注視著這兩位精神十足的風之民,不禁正吐一口熱氣,然后回頭看向仍然有眾多海之民涌出登岸的大船,以及好幾艘一模一樣,正在朝著岸邊靠近的大船。
他苦笑道:“哎,接下來的工作才是真的繁瑣——難民安置,協調資源,這些事情當真是令人頭疼,神當真交給了我好大一個難題,這或許就是考驗吧。”
超過十二艘運送海之民的船只,成千上萬名需要安置的海之民,這工作量大的當真是難以想象,如果不是最近數日艾蒙夜以繼日地與其他圣職者一齊甲板,大致整理好了所有海之民的名單,并且提前通知了夕光城本地的神殿,劃分好了安置位置,恐怕這一次登陸,會引發巨大的混亂。
那樣的話,他就大大愧對了神的信任了啊。
“神相信于我,才將這一職責托付。”
站立在海岸線上,艾蒙此時凝視著大海,這位原本蒼老的神官,此時臉上卻浮現出了年輕人特有的勃勃斗志:“而我們的事業是正義,公義,且行于正道上的,所以我也必然竭盡全力,去完成它。”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這兩位蜂人,怎么這么令人眼熟?”
如此想到,老神官的神情微妙,他轉過頭,看向一旁嗡嗡嗡嗡的蜂人夫妻,不禁開口道:“兩位朋友,請問……你們認識薩拉嗎?”
“什么?!”
頓時,兩位正在熱烈交流今日天氣,并且互相傾訴感情蜂人立刻驚訝地轉過頭,他們對視一眼,然后異口同聲道:
“您認識我們女兒嗎?”
與此同時,不談與薩拉父母相遇的艾蒙。
夕光城沿海,偏北部的另一側。
和供給大量無罪海之民登陸,未來將要建立起海之民難民保護區的南方沿岸不同,在北方沿岸被卸下的,全部都是在數日前的行動,被火之民艦隊逮捕的眾多海盜。
當然,其中也混有一些犯過罪的海之民,只要是能夠使用鑒惡之眼分辨的存在,全部都被特殊的武裝船只與圣職者押送至此。
火之主信徒,黑發金瞳的騎士,神佑者依沙爾表情平靜地行走在沙灘沿岸,掃視著那一排排整整齊齊,全部都跪在沙灘上,等待著圣職者記錄名單的海盜。
跪在地上的眾多海盜,有的是火之民,有的是風之民,有的相貌良善,有的一看就一臉猙獰,但無論外表和氣質如何,只要用審判之主最近傳下的神術,‘鑒惡之眼’進行觀察,就能看見,他們的身上都升騰著黑紅色的靈光,給人一種令人厭煩的氣息。
而這樣的氣息,證明他們全都該死,且最大惡極。
“呸!走狗!”
依沙爾此時雙目閃動著青色的靈光,他正在第三次使用鑒惡之眼來回確定海盜們中是否有值得挽回,罪行并不那么嚴重的良善之輩——畢竟每個人心中的惡并不相同,所以鑒惡之眼這東西需要好幾位神官分別進行掃視,才能準確地判斷一個人是否是真的邪惡。
不過,就在他行走過一位年紀輕輕的火之民海盜面前時,那位有著一頭紅色短發,約莫才十幾歲的獨眼海盜突然掙扎著抬起頭,用力地呸了一口濃痰,吐在了依沙爾的鎧甲上。
作為神佑者,依沙爾可以閃過三米之內以十倍音速斬來的刀刃,他可以用肉眼觀察到千倍慢速下雷霆劈落的細節,區區一口約莫也就是啟示低階海盜的痰,他不可能躲不過。
但是,它卻命中了,落在了依沙爾的鎧甲之上。
表情平靜,神佑者轉過頭,看向吐痰的海盜,這是一位最多十六歲的年輕人,他的臉上有一道豎著的刀鋒,切碎了他的左眼,這年輕的海盜身上閃動著深紅色的靈光,這意味著他已經殺過了超過三人,協同殘害了超過十人的性命,至于搶劫財物,橫行霸道,那更是不可計數。
“你們這些戒律的奴隸!走狗!”
此時,這位渾然無懼的年輕海盜,正以一種年輕人特有的滾刀肉姿態大聲叫囂道:“有本事現在就殺了我啊!我就知道你們不敢,哈哈,廢物!我有罪,我殺了人,我搶劫過你們的商船——但你們就只能慢騰騰等著審判才能判我罪——傻逼!”
他是如此的不可一世,就算是跪在了地上,也仿佛是一種榮耀,感受著四面八方投來,屬于海盜也屬于圣職者,混雜著驚訝和困惑的目光,這令年輕海盜頓時感覺心中充滿了勝利的感覺,一種處于眾人焦點,令圣職者無可奈何的勝利。
但是,令他有些困惑地是……他唯獨沒有感受到怒火。
源自依沙爾的怒火。
額頭上,火之主的冠冕符文仍在淡淡地閃動,神佑者凝視著眼前桀驁不馴,無懼死亡,即便在生命最后關頭也對生命和自己的罪孽沒有一絲一毫重視的海盜,心中不僅沒有半點憤怒,反而充滿了一種悲哀。
——和這個年輕人同齡的孩子,那些并不是海盜,而是有著正常人生的孩子,現在大概還在思念鄰家女孩的笑容,度過單純又充滿酸甜味,可以回味一生的青春時光吧。
他們可以歡笑著在家中的店鋪工作,亦或是在神殿進修,即便是農家,有著神官的幫助,也不至于太過艱辛,有著可以休息玩鬧的時光。
倘若是在大陸之上,他也不必與其他海盜廝殺,劫掠商船,在斗爭中被人劈瞎一只眼睛,磨礪出這樣不安又畏懼,只能憑借表面上的兇厲,為自己帶來安心的性格。
“倘若,倘若我們這些神佑者,還有主,在一百三十氣年前,沒有犯錯……”
“那么,這些人想必也不會成為現在這樣的海盜,過著如此這般令人悲哀的人生吧……”
悲憐地凝視著眼前已經開始有些不明所以,開始畏懼了的年輕海盜。
依沙爾抬起頭,他環視著眼前成百上千名年齡不一,身材各異的海盜,內心充滿了沉重。
“審判他們的罪,也是審判我們這些圣職者的心……我明白審判之主的話了。”
“倘若一場對惡人的審判中沒有愛,令我們這些‘審判者’和‘旁觀者’受到觸痛,進行自我反思的話,那么那場審判就是沒有益處,學不到教訓的——那些被審判者也是同樣如此,他們永遠無法理解,倘若他們不犯罪的話,可以經歷怎樣幸福的人生。”
如今,黑發金眼的騎士,終于理解了昔日審判之主與自己主交談內容的意義,他心中明悟:“從根源斷絕斷絕這一切,汲取教訓,令一百三十七年前的錯誤不再發生第二次。”
“普通的人類,重復著生死的輪回,或許永遠都吸取不了教訓,但我們這些長生的神佑者卻未必。”
“這,大概就是我們必須肩負起的責任。”
這一份近乎于神的責任心和憐愛,埃利亞斯,這就是你挑選而出的繼承者嗎?
這一份堅定的信念和熱心,老師,這就是你選擇的代行者?
雀躍海,高空。
云端之上,兩位神明行走于風中,俯視著海岸上的一切。
距離水之神被集體剿滅,源水神樹的誕生,以及全新的約被立下,已經過去了數日的時光。
從遠海逐漸歸來的火之民艦隊,帶回了大量海之民和被逮捕的海盜,徹底平復了雀躍海海和煩惱海周邊四海的秩序,重新清理出了一條通向風之大陸的航道。
元素失衡,自然也逐漸消退,無論是干旱還是大陸,狂風還是巨浪,都已經逐漸消退,變得正常起來。
一切都已經步入正軌。
而就在這段時間,蘇晝將自己的神通傳承,傳遞給了自己選定的代行者艾蒙,令他成為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神選神官,道路傳承者,令他可以宣揚全新的審判之主教義,名為萬世革新之理。
青年相信,那位灰發的老神官,一定能充分發揮自己內心中的那一份質疑,用好自己贈予的那一份傳承,為這個世界帶來安定與秩序。
而自己,也可以在此處傳承下一片道統,算是提前布下局勢,為未來做打算了。
“之后的審判,以及秩序,就要看他們自己的努力了。”
蘇晝俯視著大地,他轉過頭,對著身側的埃利亞斯低聲說道:“埃利亞斯,一個秩序不能只肩負在一個存在肩頭,哪怕那個存在是神也不行——你要開始學會放手,交由他們自己去承擔這一份責任了。”
“不然的話,他們甚至無法學會承認自己錯誤,贊頌自己的成功,而是將一切,無論好壞,全部都歸于神的榮耀……這樣不自信又不負責的文明,又怎么能夠邁向未來?”
我原本就打算放手了!
似乎有些臉紅,少年模樣的神明如此低聲說道,但卻引來了一旁青年的嗤笑:“你這家伙,是打算死吧?別以為我看不出依沙爾頭頂的傳承符文。
不管一旁埃利亞斯因為被戳穿了內心想法,顯得有些羞惱的表情,蘇晝嘴角翹起:“”打算死,那可不叫放手。”
……老師。
過了一段時間,等到埃利亞斯心情逐漸平復之后,祂扶了扶頭頂的王冠,然后有些疑惑地問道:這樣真的好嗎?
祂抬起頭,環視著已經平靜下來的七海,以及整個塔爾塔迪斯世界,埃利亞斯詢問蘇晝,表情有些復雜:您定下的新秩序,將大陸和大海分化為兩個世界——大陸和平穩定,人人遵守戒律,而大海沒有任何法典,除卻規定的航海路線外,其他的地方一切都是自由。
無論是殺人,搶劫還是奴役,一切的罪行都被允許……名為自由的地獄,您將其開放給了所有不愿意遵守戒律的人,這樣的話,真的好嗎?
“我不知道。”
聞言,蘇晝的表情平靜,他此時仍然凝視著艾蒙的一舉一動,注視著對方協調秩序,安排海之民逐漸轉移到沿岸的臨時居住場,青年淡淡地回答道:“海盜和海之民的世界,早就與火與風之民割裂,他們早已習慣了這樣自由的生活,并且有了一套自己習慣的秩序。”
“而火與風之民也歧視海之民,這一份矛盾和偏見,需要漫長的時間才能化解,只要能保證雙方互相之間有著交互,而不是無理由的憎恨,那么就比之前要好。”
如此說道,蘇晝轉過頭,看向埃利亞斯,他神情嚴肅:“文明和世界的事情,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
“想要讓所有人都遵紀守法?這樣的妄想,和妄圖用天劫和宿命統治所有智慧生命的家伙,又有何區別?這一份為惡的自由……只要保證,是惡者和惡者之間,在地獄互相殘殺,那么就沒有問題。”
說到這里,蘇晝不禁想起了地球上某些游戲中,所謂‘深淵血戰’的概念,他微微搖頭,笑道:“那樣的話,對于正常人,正常的世界來說,當真是一件好事。”
就像是一個游戲,在沒有辦法阻止人開掛,也沒有辦法封禁所有開掛者的時候,不如開一個全新的神仙服,讓所有開掛者都去這個神仙服中自相殘殺。
既然那些人想要殺人,想要違背戒律,想要互相殘殺,那就讓他們去那里只有發泄吧——讓瘋子和瘋子,狂徒和狂徒互相玩耍,這也是某種秩序。
……這樣嗎。
聞言,埃利亞斯沉默不語,祂心情有些復雜地嘆了一口氣,然后搖頭笑道:果然,是我太過于追求完美,以至于陷入誤區了啊。
“進步和革新,是要一步一步完成,絕沒有一步登天的道理,這就算是這一次,我為你補習的一堂課吧。”
此時此刻,七海之中。
以神明的視角,俯視天地,能看見,在深邃的海底洋流中,有著碩大無朋的冰川島嶼和冰霜神樹,正在數千米的海底漂流,它悄無聲息地潛行,直到特定的時刻,才會突然隨機在某個海域浮起,散落滿地果實,短暫地出世一段時間,然后又再次潛入海中。
源水之魂的力量,隨著冰川島嶼而流動,它將引導整個塔爾塔迪斯世界的洋流百里荒,引導整個世界的能量循環。
火之主,埃利亞斯,甚至為這一島嶼施加了太陽的祝福,令這島嶼永不融化,且可以反射太陽的光輝,在它出現的海域周邊,令陽炎光照加速,鼓動起龍卷與臺風,重新分配整個世界的熱量的同時,也能令整個世界的元素魔力活性化。
——對,就是這樣。
神的進步,就應該是這樣,對整個世界都有益的事情,而不僅僅是增添一點律法,又刪減一點律法啊。
兩位神明注視著這一幕,他們都能預測到,在遙遠的未來,因為整個世界的靈氣活性化,糧食出產增加,所有人都可以安居樂業,衣食無憂——這樣一來,哪怕是無需律法戒嚴,無需教約約束,人們也能豐衣足食,路不拾遺,互相友愛尊敬,自發地和其他人分享自己已有的財富。
倉稟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道理永遠都是這么簡單,生產力的發達將會帶來道德和倫理的進步,這是在任何世界都顛不破的真理。
所以說,老師。
凝視著已經開始改變,已經開始革新的世界,埃利亞斯站立在青年的身側,祂沒有抬起頭,看向自己老師的臉,只是輕輕地說道:您又要離開了嗎?
能夠聽出自己學生,只有友人那復雜的情緒,蘇晝愣了一下,然后,已經斬碎了愿力的枷鎖,再一次超越了輪回的他,不禁微微一笑。
“是的,我將要離開。”
平靜的聲音響起,蘇晝伸出手,拍了拍埃利亞斯的肩膀,他寬慰道:“但是不用憂慮。”
“因為只要還有不公存在,只要世間還在呼喚我的名字,呼喚革新與審判的到來——那么我還會歸來,一次又一次。”
“而下次,你就用不著等待四百年了。”
聞言,神明怔然,然后露出了一絲笑容:既然如此,那我就等待著吧。
“哈哈,就是這樣。不過,現在我還沒有到需要離開的時候——時間還有得多,事情還有很多沒有辦。”
哈哈一笑,蘇晝抬起頭,看向頭頂的天穹,他瞇起眼睛,神情滿是躍躍欲試:“走吧,埃利亞斯,帶我前去虛空之外,讓我看看所謂的世界之塵。”
“我和我的樹,對這玩意,可是非常感興趣啊!”
好的,老師……等等?
而一旁的埃利亞斯,卻不禁懵了一瞬,祂轉過頭,有些困惑地上下打量了蘇晝一番,并小心翼翼道:您和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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