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天天吃肉可不容易。
不過母親和小妹都知道這是關于未來的美好憧憬,就都微笑起來。
天天吃肉的日子,又有誰不想過呢?
一家人很是歡樂地吃完了早飯,周蔡氏要留下收拾下廚房碗筷之類,照例是周子和抱上大盆子先走——憧憬固然美好,但活兒還是要趕緊做的。
而且今天她們要洗的衣服還格外的多。
話說,翎州城的地理位置有些特殊,不但有一條靈江穿城而過,可供上下游之間通航,對于方圓數百里這一大片區域來說,要想北上長安,從翎州過,走翎州到長安的官道,也是最好走且距離最近的道路,因此翎州算是正經的通衢之地。
既是通衢之地,商貿當然就發達,來往客商極多,使得本地很多人都能從邊邊角角處也跟著吃一口飯——光是像周蔡氏這樣每天跑到各家客棧、貨棧去“攬衣服”來洗,賺個辛苦錢的,在本城就有不少人。
恰逢春末夏初,在這個時間段,“桃花汛”的影響還在,靈江水位大漲,大船走得更順暢,而偏偏北去長安的話,又正值雨水稀少的一段時間,最是適合趕路,因此這段時間,翎州城里最是摩肩擦踵,不止周家的日子最近比較好過,所有靠來往商貿吃飯的人家,都是忙得了不得。
眼看小妹周子和端著大盆出了門,母親周蔡氏也是手腳麻利地沒用多大會兒就收拾完了,到屋里背了大包袱就要出門,周昂頗覺有些局促。
這個時候,如果是原本的周昂,自然是應該回屋讀書去了,但現在這個周昂卻覺得,這么大一包袱衣服,似乎自己幫忙送到江邊再回來比較合適。
但這個時候,周蔡氏卻一點都沒有要他幫忙的意思,別看她身軀瘦弱,那么大一包衣服,卻是一下子就背起來,臨走前還不忘回身叮囑,“昂兒,你身體剛見好,不要太勞累了,多歇著,讀書再要緊,也不爭在這一日。”
說完也不等周昂答應,就急匆匆地推門走了。
周昂在堂屋門口站了一會兒,帶著些心中的感慨,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
床頭的小小書案上,擺著一摞線裝書,而且無一例外都是手抄本,書案一角放著筆架、硯臺,都是些普通貨色。硯臺上有一截用了大半的墨錠,周昂拿起來聞了聞——按照記憶里的情況,這是最普通最廉價的墨了。
不大好聞。
據說好的墨,聞著是香的,他的這一塊兒,就隱隱有些酸臭味。
書案正中間,是一摞手稿。
拿起來看看,且不管這文章寫得怎么樣,至少每一篇每一頁都寫得端端正正,倒真是一筆好字——十年苦讀,得來非虛。
周昂上輩子那時候,寫毛筆字已經是很“藝術化”的一件事,如果沒有什么家學淵源從小培養,單憑自己,尤其是等到工作了、認識到文化素養的重要并且心向往之了,再想從頭開始練毛筆字,幾乎就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想了想,周昂拉開高腳胡椅坐下,取過一張裁好的紙,鎮紙壓住,按照記憶中的樣子,很認真地給自己研了些墨,取過最喜歡的一桿筆,舔了些墨水,很認真地開始寫字——初初落筆,真的是哪兒哪兒都別扭,但寫著寫著,就越來越好看,越來越接近原來那個周昂的字體和筆跡。
身體的肌肉記憶,和大腦殘留的記憶碎片,還是很有用的。
一張紙寫完,周昂放下筆自己審視,覺得果然越寫越好,開篇幾個字是明顯的“鋼筆體”,丑的不行,但越往后就越好,而且寫著也越來越放松。
看完了,墨跡也已經基本干了,他忽然把整張紙一團,丟進了廢紙簍里。
然后起身站起來。
在房間里走上兩圈,他又重新坐回去,拉開椅子,鋪好一張紙,開始寫:
第一,找到那個能認出妖氣的人,
第二,想辦法賺錢,
寫完了自己看看,又覺得全是廢話。
于是又團一團,扔了。
事情是肯定首先要做這兩個事情,但怎么做,怎么做到,卻需要費些思量。
找人的事情要抓緊,但翎州城人口不少,又趕上現在流動人口最多的時候,天知道記憶中的那個人是不是本地人,現在又在不在翎州城里。
只能用心點,一點一點的去找,甚至是……去碰。
記得那天在街上碰到那人的時候,自己是去買紙的……對,崇光坊!
翎州城內三十六坊,其中崇光坊算是商業區,賣什么的都有,自己要找人,應該重點去那里多轉轉,多打聽。
然后就是賺錢的事情,也必須提上記事日程。
雖說是穿越過來的,但有著腦海里的那些記憶,要說完全把母親當成母親,他還多少覺得有些別扭,卻真的是頗覺親近的,而妹妹,更是跟真的妹妹也差不多了——小丫頭太可人疼了。
每天看著她們兩個這么辛苦,又吃得那么差,周昂實在是一天都不想多等。
只是,過去那個周昂真就是個純粹的宅男,記憶中的他,也考慮過不想繼續悶在家里苦讀了,想出去找個活兒做著,一邊養家,一邊慢慢讀書,但他這么想也不是一天兩天,仍是不知道自己該去干什么。
讀書人嘛,最好的路子就是做官,做不了官,做個刀筆吏也不是不行,再不然就教書,再再不然,當個賬房也是條路子。總之,就是都得跟筆墨掛鉤的。
反正力氣活兒是絕對不考慮的。
一來也沒什么力氣可賣,虛的不行,二來讀書人到哪兒都稀罕,明顯更值錢,寫寫算算的活兒,又輕快掙錢又多。
明明能寫會算,還要去做力氣活兒,簡直是傻!
想到這里,他忽然靈機一動,又從腦海中的記憶里拽出一件事情來——周昂的親大伯就是在一家私學里教書的,而大伯的兒子,也就是自己的叔伯大哥,則是在翎州縣衙做刀筆吏。
說起這個,又有些過往的故事。
按照過去那個周昂留下的記憶來看,周家其實并不是什么世代書香門第,只是祖父那一輩好像發了點小財,于是不惜成本地供兩個兒子讀書。其中長子,也就是周昂的大伯,算是個中人之姿,但次子,也就是周昂的父親,用現代話來說,就應該算是窮人家孩子里的變異者了——他特別聰明。
也正是因為特別聰明,所以他很早就認識到,按照大唐國的舉才制度,如果身后沒有家世撐著,單純讀書的話,除非才華厲害到逆天的程度,否則偌大的一個郡,三年時間才舉一位孝廉,一年也只有十位茂才,是很難輪到普通人頭上的。
所以,在看明白了這些事情之后,他很快就轉了路子,也不知道他當時想了什么辦法走了什么路子,反正是年僅十七歲,就進入翎州縣,做了縣衙六房中刑房的一名文吏,而且三兩年的光景,他就從無到有的織出了自己的人脈關系,到周昂出生那一年,他已經是六房中戶房的領班主事。
這個差事,據說油水很大。
然而這還不算完,周昂三歲那年,他老爹當時應該是也就二十三四歲,就一躍成為翎州縣縣衙的三名典史之一。
所謂典史,不是官而無限接近官,近乎是“吏”的巔峰了。
依大唐國官制,一縣之地,萬戶以上,設縣令,不足萬戶,設縣長,令長之下,設縣丞、縣尉、縣祝、主簿,分司各職。
這五個人,都是官。
別管官大官小,只要是官,就都有自己獨立的辦公場所。
除此之外,縣衙里的所有文吏、衙役等等,頂天了也只能是“吏”。
官是流轉的,吃的是戶部直接發下來的錢糧,上頭一道調令,就直接轉任千里之外,吏則大多是由本地人充任,吃的也是本地的錢糧,是不入“流”的。
而就在這些“吏”里頭,典史卻特出一頭。
這個小小的職位,是非常規設置的職位,大縣事務繁忙,根據需要,可以報請設置一到四名典史,各自分管一塊事務,小縣就可能一個都沒有。
獨自分管一塊事務這件事本身,其實已經接近“官”,而按照慣例,一旦國家的官員不夠用了,是會優先從全國各地的典史中選拔人才,轉為流官的。
甚至于,在很多郡,大縣的典史憑借著身在場內的優勢,被“查特異,舉茂才”的例子,也是數見不鮮。
所以,典史是很不一樣的吏。
翎州乃是通衢之地,人口眾多,流動人口也多,又是郡治所在,向來都是頂級的大縣,因此,三名典史幾乎是常設。
這三位典史,每一個都是真正有權柄的。
周昂的老爹當年二十出頭就靠自己爬到了這個位子上,絕對可以算是年輕有為,甚至假以時日,不管是舉茂才,還是轉流官,前途都不可限量——可惜,他做典史還不到三年,忽然生了一場大病,沒熬過來,死了。
蒸蒸日上的周家,從此迎頭向下,一蹶不振。
十多年過去,他的妻子兒女,甚至已經落魄到了現在的境地。
但周昂老爹短短六七年的“官”場生涯,雖然并沒有留下充沛的財產供兒女揮霍,卻還是留下了許多遺澤。
一是他把周昂的大伯安排進一家本地的私學里教書,即便他死了,人家也依然顧念舊情,周昂的大伯就一直教書到現在,二是他死后又時隔數年,周昂的伯兄周曄,還依然借了他的一份情,擠進了翎州縣衙。
甚至往小了說,街坊里殺豬的陸春生,到現在都時常對周家三口人有所接濟。
所以,周昂自小去到大伯任教的地方啟蒙讀書,是沒有認真拿過束脩的,近乎免費讀書,大伯和伯兄那邊,每個月也都會送一點錢糧過來——每次周蔡氏都是一再推拒,但十幾年了,他們還是每個月都給。
站在現在這個周昂的角度來理解,他覺得一可能這就是宗親社會的特點,二則是不得不承認,自己那位“老爹”的做人,實在是太成功了。
只不過在過去,無論是只知道讀書的周昂,還是他的母親,都遠沒有這位老爹的那份聰明,所以根本就不懂得該怎么才能更好地利用他留下的這份恩澤。
“不過……現在我來了!”周昂心想。
自己雖說也大學畢業沒幾年,但好歹也是在一家大公司做到年薪二十萬的人了,他自認為自己的眼界和見識,可不是過去那個周昂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