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旭日初升。
這一夜,王果睡得甚是甜美。
以至于早上被窗外的公雞打鳴聲給吵醒的時候,他愣了好一陣子才逐漸回神,而一旦恢復徹底的清醒,想起昨天發生的事情,他臉上不由得露出一個欣然的微笑——這是純粹送給自己的笑容。
他最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睡過那么舒服的覺了。
“果然這才是仙人之路啊!”
他感慨著,低聲嘆息了一句,遂翻身起來。
最近天氣實在太熱,王果又是一個打從記事以來,從來都不打赤膊的人,即便是最熱的天氣,他也一定會穿著中衣睡覺,偏偏他崇尚天性與自然,因此絕不愿意想辦法用法術給自己降溫,就只好任由汗水在睡夢中不知不覺濕透中衣。
每天他的家中老仆都會為他的浴桶提滿清水,此刻翻身起床,他來到臥室一角的大浴桶處,脫去中衣,赤著身子下去,舒服地泡了一會兒涼水澡,然后起身抹拭干凈,找出一套新的中衣來換上,再穿上一層時下流行的外罩紗衣,對著鏡子仔細地整理好衣物、重新梳好發髻,又戴好頭巾,確保連發絲都一絲不亂,這才面帶微笑地打開門,來到庭院。
官府那里登記在冊的信息,他曾有一位發妻,卻已經在六年前因病亡故了,他并沒有續弦,膝下也無兒無女,倒是有一位多年的老仆照料起居。
此刻老仆已經起床多時,聽見堂屋開門的動靜,就從廚房里出來,笑道:“少爺,飯食很快就好,您稍待片刻。”
王果和煦地道:“不急的趙叔,我先澆花。”
于是老仆趙叔又回了廚房,而王果則走到庭院中央的水缸前,拿起水瓢,開始耐心地給庭院中種植的蔥蘢花木之一澆灌。
他喜歡花木,從小就喜歡,因此只要是他住的地方,必種滿各色花木。他凡事不假與人,舉凡栽種、修剪、澆灌、施肥,總是親力親為。
時當六月,正是一年里最熱的時候,卻也是花木最為茂盛的時候,此時他所住的這座不大的院子里,種了約莫少說二三十種的花木,株株皆是挺拔。
綠的自翠綠墨綠,紅的自粉紅深紅。
他就這么一瓢一瓢的盛水,一瓢一瓢的澆過去。
澆水的同時,他甚至不忘打量花木間的間隙,觀察它們的采光,計算好下次修剪時的重點與分寸。
他澆花的時候動作悠閑,意態恬然自足。
似乎是完全沉浸到這樣一件簡單的事情里,且樂在其中。
等到老仆趙叔那邊做好了早飯,從鍋里盛出來,為他擺上堂屋的飯桌,正好他也基本上澆完了這一院子的花木。
于是他舀水洗手,吃早飯。
接下來,等他出了門,老仆趙叔除了負責出門采買,預備晚上的飯食之外,很重要的一個任務,就是要把院中水缸和房內浴桶所需的清水挑滿。
趙叔是多年老仆,熟知自家少爺的胃口,飯食自然是合意的,但兩人并不同案而食,等王果坐下吃起飯來,趙叔恭敬地為自家少爺盛了一小碗芹菜湯。
王果茹素多年,不食葷腥。
以芹菜、芫荽等,皆古之香草,青筍類竹之有節,蓮藕出淤泥而不染等故,早晚用湯,皆芹菜、芫荽、青筍、蓮藕之類所成。
另外,胡瓜、葡萄等,皆外來之物,雖然已經在中原大地栽培多年,但他一概不用,認為是蠻夷之物,非中原之產。
家中器物,也都是幾、案、凳、席、榻等中原之物,近幾百年來風靡天下的胡椅、胡床、胡凳,皆不取。
盛完湯的工夫,老仆趙叔道:“少爺,缸里養的魚前些天又自己蹦出來死掉了,如今缸里已經空了多日,您看,還要不要再買兩條放進去?”
王果聞言沉吟。
老仆趙叔嘆息,道:“別人家也都缸里養魚,我去過不少鄰居家,個個養得肥大,獨獨咱們家,總也養不熟,買來必出水而死,唉……可缸里沒有魚,總是覺得不對勁啊,所以還是要再買兩條的吧,少爺您說呢!”
王果笑笑,放下筷子,認真地道:“趙叔,可能有些魚就是喜歡活著,還有些魚就是喜歡死掉。只是湊巧了,咱們家買的魚都比較喜歡死罷了。要不你就再去買兩條吧,這次一定要挑聰明一點的買。”
趙叔遲疑,“呃……少爺,魚……缸里養的,無非就是鯉魚罷了,你總說買聰明些的,可怎么分辨哪一條聰明哪一條傻呢?”
“唔。這是個好問題。”
王果沉吟片刻,開口道:“買胖大一些的吧!我覺得,想得開的人會比較聰明一些,魚也應該是這樣的。”
趙叔又遲疑,道:“少爺呀,以前你也這么說,我都是挑些肥大的買來,可買來就死!會不會傻一些的魚才不會尋死?要不要這一次換兩條瘦小些的試試?你知道的,咱們家又不吃葷腥……魚也挺貴的。”
王果聞言露出笑容來,道:“無妨,就選肥大的,死了再買就是!”
這下趙叔只好點點頭,答應一聲,自去廚房吃飯了。
而王果這邊,將他的這一份早飯都吃了,務求碗內粒米不留,湯菜凈盡,這才取出懷內手帕擦了嘴,又再次到銅鏡前正了衣冠姿容,這才拿了自己的一卷東西,與老仆趙叔打個招呼,出門直奔報國寺而去。
沿途之上,莫說本坊之內的街坊鄰居多有相識之人,就是到了大街上,也有他不少熟人,眾人見了他,都認認真真地打招呼問好。
作為一個算命先生、風水先生,偶爾也兼寫訴狀,他在顧客中間的口碑一向都是好得出奇,更兼為人疏闊且文雅,待人接物和善有節,平常又樂善好施,時常是有窮苦人告狀,請不起寫訴狀的先生,他就直接不要錢幫人寫了,因此在城內的普通百姓那里來說,也算是草根中的一代奇人兼名人了。
一路面帶微笑地走著,眼看要到報國寺的時候,他忽然意動,忍不住轉道繼續向南,一直走到大石橋坊靈江北岸的江堤旁停下,面對滔滔江水,又在美美地追憶陶醉了一番,這才心滿意足地轉道回去。
報國寺門口的廣場,本就是個大市場,他的算命攤子是交過攤位費的。
按說佛門圣地,本來就兼職抽個簽、算個命什么的,他在門口擺攤子測字算命看風水,是會搶生意的,但報國寺的買賣太大了,不缺他搶的這一點邊角料,甚而,報國寺里要改建個房子,也會找他去先看看風水的。
大家的關系很友好,不沖突。
今天他往南拐了個彎,來得稍晚了一些,寄存自己的小條幾和算命幡子的那家店鋪倒也并不埋怨,老板反而既尊敬又討好地笑著道:“相公昨日收攤太早了,卻是錯失了不少生意。我見好幾個人到了這里,都在打聽哪位是算命的‘王神仙’呢!全都是奔著相公您來的!”
王果聞言一邊搬桌子出攤,一邊笑道:“無妨的,是財不散!若是真心尋我,今日必然還會再來!”
于是那老板當即道:“我想也是如此,相公的大名傳遍翎州,那些人本就是奔著求先生指點迷津才來的。”
王果笑笑,未再應答。
條幾擺好,幡子支起來,他的小攤子就算又重新開張了。
卻在這時,打從東邊走來一位年輕人。
那人原本似乎只是在附近瞎轉悠,但不其然之間看見這邊的攤子支起來,他當即便直奔這邊而來。
離得老遠,王果便已經注意到這個潛在的客戶。
此人年約十八九歲,生得身高八尺有余,面如冠玉,儀表堂堂,眉宇間英武朗闊,行動間又分明露出幾分讀書人的儒雅氣質——單看這外表,就不由得王果心里暗暗一贊。
那人來到攤子前,問:“敢問可是‘王神仙’當面?”
王果微笑抬頭,道:“不才王果,不敢當神仙之稱。所謂‘王神仙’,不過是些謬贊之語罷了。相公何可當真?”
那人聞言一笑,拱了拱手,當即在王果對面的高凳上坐下,道:“看來找對人了!”
待他坐下,王果笑道:“客人眉宇有愁結,應當是正為什么事情而苦惱不已。只是不知道是拿不定主意?還是并無萬全之策?”
那人聞言微愣,旋即笑起來,“果然不虧‘神仙’之名!這么說,閣下可有什么要指點的?”
王果聞言笑起來,搖頭,道:“客人不是拿不定主意,是路只有一條,但是,看來是面對當下這件棘手的事情,客人胸中并無萬全之策,是以苦惱。”
那人聞言又愣。
但這一次,王果不等對方回答,直接道:“相公可以測字,也可以算命。不敢說為客人指路,但胡言亂語幾句,聊解些心煩,也是好的。只是……鄙人必須言之在先:天地之大道,無可窺,無可探,鄙人能為者,在天地大道面前,極為卑弱,故而,只能給出一點模糊的建議。”
說到這里,他笑道:“譬如客人若是走失了牛,鄙人只能告訴你,這牛在大概哪個方位,卻算不出它何故走失,又現在誰手。客人可明白了?”
那人聞言笑道:“善!”
“那我測個字吧!”
王果聞言,將紙筆推過來,親自又研墨片刻,道:“請寫。”
那人提起筆來,寫了一個“江”字,推回去。
王果一看這字,頓時眼前一亮、眉毛飛動,同時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贊嘆的表情,連聲贊嘆道:“好字!好字!”
說話間,他一邊陶醉地看著那字,一邊忍不住拊掌而贊,“吾觀此字可知,客人有騰達之相!為期不遠矣!”
說完了,他再次搖頭,贊賞地嘆息一聲,隨后抬起頭來,卻又道:“但是……客人要測算的事情,卻反倒是有些難處。以鄙人算來,十之八九難以成事。”
“哦?何解?”
“‘江’者,水道也。水者,無主之物,浩大無匹,高者下注,低者盈積,非人力所能操控。若水流安偃,則在水道之內,一旦有事,水之浩大,豈是一條水道可以束縛的?故而,鄙人算定,客人要做而未決之事,實無勝算。”
“先生高見!不過……可有什么要指點的么?”
“唔。”王果沉吟片刻,苦苦思索,旋即低下頭去,又看那紙上的“江”字,忽然眉毛抖動了一下,臉上露出些奇怪的表情來。
“客人這字仔細去看,竟頗有些殺伐之意呀!唔……”
他抬起頭來,看向周昂,笑問:“莫非客人竟是一位官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