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一大早,方駿又準時地跑到歸德坊周昂的宅第來“報道”了。
對此,周昂原本也是頗感無奈,不過今天,方駿來得倒正是時候——周昂正要找人打聽關于“黑市”的事情,如果方駿不來,他也打算要去縣祝衙門找人打聽的,他來了,反倒是方便了周昂。
兩人坐不片刻,周昂就問起有關“黑市”的事情,方駿自然知無不言。
原來所謂“黑市”,也是分上級市場和下級市場的。
所謂上級市場,指的是各級各家官方修行者衙門之間,平日里你多我少你賣我買的交易,一般情況下,官方修行者這個體系,還是有著自己的驕傲的,只愿意在體系內部互相交易。
當然,就算不驕傲,官方體系也下沉不下去,因為真正的下級市場,是絕不會愿意跟官方修行者們做什么交易的——偷獵者跟警察做皮毛生意,可能么?
而事實上,這個上級市場,畢竟也是“黑市”,是地下市場的一部分,所以,它當然也是見不得光的,不可能由官方相互之間敞開了做生意。
所以這個所謂的上級市場,一般各個官方修行者的衙門里,都有那么一個手眼通天的人,做居中的“牙人”。縣祝衙門這邊,這個角色毫無疑問就是郭援了。
但除此之外,大家平常所說的“黑市”,還有另外的一部分,甚至是更大的一部分,那就是下級市場——這個跟上級市場并非絕緣,畢竟官方也有東西需要處理出去,變成錢。但這個市場,卻是官方勢力無法掌握和管控的。
當然,一定程度的監視,還是有的。
比如說,至少方駿就知道兩個縣祝衙門這邊的線人,都是一邊承擔著為縣祝衙門關注民間動向、打聽匯總消息,一邊也負責為縣祝衙門“出貨”。
方駿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渾不在意,因為這些消息對外人而言,自然是絕密,但周昂早就已經是體系內部的人,當然不是被絕密的對象,只是周昂過去不曾主動問起罷了,但他卻不知道,這些話落在周昂耳中,頓時就又打開了一扇窗。
嗯,如果說昨晚打開的是一扇門,那現在,至少也是一扇窗。
兩相印證,周昂心里頓時就有譜了。
只是當周昂問及縣祝衙門對這兩個線人的掌控程度的時候,方駿的回答,卻又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他道:“掌控也談不上,應該算是一種交換吧!咱們衙門里會定期把一些東西,比如兵器啊、丹藥啊、符啊之類的,以比較低的價格賣給他們,有時候,比如去年十月份,咱們的收獲比較富裕,甚至還轉了一具妖尸給他們。”
“這樣一來,他們手里就有東西可賣,不但能賺錢,還會比較有路子,消息就來得比較廣,就能及時的把一些下面的消息啊動向什么的,轉給咱們,可能很多都沒用,但總有有用的用得上的。也就算是……互惠互利吧!”
“是咱們的資源和某些特殊時候的支持,讓他們能站住腳,他反過來回饋咱們,但他們其實并不那么聽話,至少不是總那么聽話。”
周昂想了想,問:“那為什么咱們不安排自己人去做這件事呢?”
方駿顯然是沒想過這個問題,被周昂問得愣了一下,然后才道:“但是大家都……都這樣啊,約定俗成吧?”
頓了頓,可能他仔細地想了想,才又道:“我覺得可能以前也不是沒有衙門試過,估計效果不好,你想啊,能干這個的,得是上欺下瞞的,一般人恐怕也遮掩不住?那些個地下修行者,可不愿意有個官方的人整天盯著他們!一來二去,反正慢慢的就沒人再試了唄。”
周昂聞言仔細想了想,緩緩點頭。
但其實在他想來,像這樣的人選,負責去打入到地下修行者之中進行監控的,應該是有的,只是翎州縣祝衙門沒有罷了。
對于縣祝衙門這種小衙門來說,權衡利弊的綜合考量之下,顯然還是經濟實惠又好用的線人,才更符合自己的要求——雖然這樣一來,縣祝衙門對對方幾乎很難實現真正的掌控,得到的消息也往往都是他們愿意透露的。
但畢竟,一縣之地而已,官方修行者就那么幾個人,每年的經費也是有限,能維持這種消息來源渠道,已經算是開支不小了。
再加上如方駿所說,這種級別的臥底,也不是隨便誰說干就能干的。
至少面前的方駿方伯駒這種直腸子,就做不來。
從方駿口中收獲了這些信息,周昂已經比較滿意,心里算著距離中秋節已經沒幾天工夫,該送的節禮還是早些送出去省心,他又跟方駿談笑一陣,便坦然地帶著他一起出門。
先去大伯家一趟,再到蔣耘蔣伯道家一趟,趕在一個上午,親自把節禮都送了,最后還帶著一份包裝精美的筆墨紙硯小禮盒,回到縣祝衙門之后,過去送給了竹陂先生陳靖。
周家沒落多年,周昂又是初初長成不足半年,且家中在本地幾乎沒有什么姻親,社會人際關系算是相對簡單的,這一圈送下來,就只剩下周昂新拜的老師呂端那里了,他計劃節前休沐的時候再過去送。
方駿又跟著周昂白白轉了一個大上午,卻凈是忙著送節禮了,倒也沒有絲毫的不耐煩,等一起在衙門里會食過,周昂去找杜儀了,他就懶洋洋地憋在公事房里發呆——但周昂只過去轉了一圈,隨后就回來了,叫他,“走,帶我去轉轉。”
周昂去找杜儀,是托他安排人手去調查一下,看看瞻州呂氏搬遷來之后到現在,在商業上的主要合作伙伴都是有誰——這是受昨晚聽到那馭者與呂濤之間的對話所啟發的。既然確定那“大先生”與呂家有生意上的往來,且對呂家提供的生意有一定程度的倚重,那這當然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只是,考慮到呂家勢力不小,雖然是剛搬遷來的外地戶,在本地未必觸角齊全,周昂還是格外小心,怕自己的調查被呂家發現,所以并不敢輕易托人,委托給杜儀的時候,還一再叮囑,請他務必小心謹慎地處理這件事。得杜儀承諾,他會親自去安排,甚至親自下場,周昂才比較放心,誠懇地道謝。
至于周昂要拉著方駿去做的事情,當然是去認一認縣祝衙門的幾個線人。
總之,他現在對這些地下交易特別感興趣。
當然,他其實并不準備走衙門這邊官方的渠道去做什么,只是借衙門里諸位同僚的力,來做一個初步的調查和了解。
同樣是上午,就在周昂帶著方駿跑去送節禮的時候,一輛樸素的馬車,單馬挽拽,馭者一人,從瞻州呂氏新置的氣派的大宅側門出來,絲毫都沒有惹人注意的,就已經出了翎州城。
馬車行了約莫不足半個時辰,就已經趕到了呂家鎮。
最終,馬車被停在一處不起眼的小巷子口,馭者下車之后左右看看,徑直離了馬車,走到一戶青磚碧瓦的大門旁。
那門旁有個中年人,正百無聊賴地折樹枝玩兒,看見那馭者過來,當即便激靈一下站起來。
兩人也不說話,那馭者左右看看,從懷里摸出一錠足有二十五兩的大銀錠,遞過去,那中年人入手掂了一下,隨后迅速揣到懷里,低聲道:“快點兒啊!萬一被逮住了,可是殺頭的罪過!”
馭者點點頭,貌若無事地走回馬車旁,小聲道:“小姐,妥了。”
于是馬車的簾子被一只纖纖素手撩開,卻是頭戴帷帽的呂濤探起身子下了車,隨后便快步走向那戶大門,一路過去,全然無視那又蹲回路邊的中年人,徑直走到門前,啪啪啪三聲,拍響了門環。
過了好一會兒,她又是有節奏地拍了三下。
終于有一老仆打開了門,卻也只是開了條門縫,待看清門外人,老仆嘆口氣,“你怎么又來了?我們張管事說過了,不見你!也不見任何人,你走吧!”
說話間,他就要關門。
呂濤一把抓住大門,竟使那老仆一時間根本推不動,此時她才開口道:“老人家見諒,煩請您務必再幫忙通傳一聲。我姓呂,與您府上那位張爺爺張管事,實在是舊有淵源,家父乃是他的子侄輩,今奉佳節,小女子是一定要來給他老人家磕個頭,盡一份孝心的。勞煩您了!”
她話說的無比客氣,但是卻并沒有使銀子。
顯然她已是知道,此處呂府雖然早已沒落,但畢竟宰相人家,至今家規仍是森嚴,是不會有人敢接她的銀子的,所以才要把話說得越客氣越好。
那開門的老仆此時聞言無奈地看著她,道:“姑娘,回吧!我前兩次去替你傳話,我們張管事說得已經很明白了,不見就是不見!”
說到這里,他還扭頭往門外探了探,道:“你這過來一趟,沒少使錢吧?沒用的,別再浪費錢了!”
呂濤聞言,姿態放得越發的低,近乎帶了些哀求的意味,“老人家,您就當幫幫我,再幫我去通傳一次吧!人常說事不過三,那張爺爺興許見我心誠,這次就見我了呢?您幫幫忙……”
那老仆聞言嘆了口氣,但最終還是心中一軟,道:“那你等一會兒吧,我再去試試!”他話說完,呂濤忙不迭的道謝,同時松開了手。
于是大門關上,呂濤靜立門外等候。
過了好大一陣,眼看那蹲在路邊的中年人頻頻看過來,臉上已經帶了些焦急之色,呂濤心里也是焦急又忐忑,心想只怕十有八九還是不肯見的時候,大門被拉開,還是那老仆,居然道:“進來吧!”
頓了頓,見那呂濤千恩萬謝地進了門,他一邊關門,帶路,一邊道:“看來你說得對,我家張管事這回居然同意見你了……但是姑娘啊,我跟你說,張管事聽說你又來了,那臉色可不大好看呀!”
說到這里,他嘆了口氣,小聲道:“他剛才幫我家小姐找了好一陣子的貓,可累得不輕,這會子脾氣估計不大好,按你說的,你是個孫女輩的,我教你個巧兒,你見了就磕頭,他總不好罵你吧……對不對?”
呂濤千恩萬謝著,一邊聽著耳畔老仆不住地絮叨,一邊下意識地留神觀察這傳說中的的宰相府邸——雖然是早已沒落的宰相,但能讓張爺爺那樣的人至今仍然愿意在身邊追隨,可見那位與自家同姓卻不同族的呂相,絕非尋常氣象。
這一路走來一路看,她雖初入呂府,但父親自小傳授的胸中所學,卻決不是假的,這一路看過去,她不由得感慨宰相府邸果然就是宰相府邸,雖然現在看上去確實有些破舊滄桑,卻仍是氣度森嚴、法相宏大,叫她也是一時間難窺機鋒。
走了好一段路之后,她被引到一處花廳外,那老仆止步,對她道:“你且在這里等上一等,我進去看看再來叫你。”
呂濤聞言果然也止步,隨口道了謝,卻是不敢有絲毫的逾越。
過了不大會兒,那老仆出來,對她道:“你進去吧!張管事就在里頭呢……脾氣不大好,先磕頭啊姑娘!哎……摘了帽子!”
呂濤耐下性子,再次笑著向這老仆道了謝,然后才控制住激動的心情,摘下帷帽拿在手中,邁步進了這花廳——花廳之內,一老者正自彎腰修剪花枝,呂濤見除他之外并無外人,便已知這一定就是自己父親的那位師父了,當下她快步上前,離了幾步遠才站住,畢恭畢敬地道:“師祖在上,徒孫給您磕頭了!”
話說完,她彎腰把帷帽放到一旁地上,隨后便畢恭畢敬地趴下,以額觸地,認認真真地拜了下去。
那老者直到此時才扭過頭來,卻正是當日周昂翻墻進呂府的時候,引他去呂端所在書院的那位張伯。
只不過此時的他,與當日周昂見到時那副和藹老邁的形象,顯然大有區別。
威武霸氣自然是不至于的,但無需刻意去做什么,只要他不主動的掩飾自己,便自然而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強者氣勢在身,卻是真的。
尤其是對于早就知道他到底有多強大的人來說,這樣的強者氣勢,甚至是足以被主觀感受幾倍十幾倍進行放大的。
于是,周昂面前那個和藹的老頭兒,此刻落在大禮參拜后直起身來的呂濤眼中,那氣勢便是強大到甚至叫她有一種不敢呼吸的感覺。
“你來做什么?”張伯問。
呂濤此刻雙膝跪地,尚未起身,剛才也只是匆忙地抬頭瞥了張伯一眼,隨后便被他的強者氣勢震懾得低下頭去。
此時聞言,她想了想,再次伏地,哀哀泣告:“回稟師祖,徒孫此來,只是想要給您磕個頭,代家父盡一份孝心。當日家父故去之前,曾一再提起過,您不但是他的授業恩師,在他心中,更是如父親一般。今家父故去,孫兒輩……”
“行啦行啦!想說什么就直接說,別弄這些沒用的。”
張伯打斷了她的話,隨后又瞥她一眼,道:“你起來吧,別跪我!”
呂濤雖被打斷,卻并不敢有絲毫不滿,此刻猶豫一下,她躬身道:“諾!謝過師祖……”然后站起身來。
張伯嘆口氣,很無奈的樣子,道:“哎呀,你們……當日你父來尋我,我便已經同他說明了,當年我收他為徒,傳他一些本事是不假,但后來他不愿意跟隨我一起服侍我家相爺的時候,我們的師徒緣分就已經盡了。”
“故而,你以后不必再來尋我,更不必跪我,稱我師祖……莫說你父親已經不在,便是他還在,我同你家,也已經沒有絲毫瓜葛了!我這話,你可聽懂了?”
聽到前面時,以呂濤的機敏,心里已經籌備話術以應對了,但偏偏,到了最后這一句,張伯的聲音貌似沒有什么變化,但聽在呂濤耳中,卻好像是平地起了雷霆之音一般,當即震得她心中一寒,頃刻間,別說話術了,她連要應對這件事都給忘了,一時間雖然站起身來,卻愣在那里,一副神魂俱駭的樣子。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終于回過神來,一抬頭,卻發現自己那位“祖師”張爺爺,竟已是走到了數步之外,又忙著彎腰修剪花枝去了。
呂濤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還沒等她說出口來,忽然那“張爺爺”直起身,轉過頭來,平靜地看著她,道:“我知你來意,然……你父之死,純系咎由自取,你們做子女的若要報仇,也不過是因果自負而已!”
說到這里,他深深地看了呂濤一眼,道:“去吧!莫要再來!”
一直到從呂氏的大門出來之后好久,甚至自己都已經走到了自家的馬車旁,呂濤才從剛才的震驚與莫名恐懼中回過神來。
馭者見她沒有帶起帷帽,整個人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不由關切地道:“小姐,你沒事吧?”
呂濤聞言深吸一口氣,心中略帶驚恐地回想著剛才的那一幕,又緩緩地把這口氣給吐出來,才終于覺得那種驚悸的感覺漸漸淡了。
那種感覺,是呂濤此生以來第一次遇到,若非切身體會,她此前甚至無從想象,當一個修行者變得強大起來,尤其是到了地上半仙之后,竟是可以強大到單憑一句話中透露出的氣勢,就足以震懾得自己連話都說不出口,甚至要用極大的克制,才能控制住自己不當場被嚇得腿軟,或打起哆嗦。
“原來一位地上半仙的威能,竟能強大到這種程度么?怪不得當日父親毅然決定到這翎州來!只是……看來雙方已無絲毫舊情可言了。”
她心里不無悲哀地嘆了口氣,卻還是很快調整好自己的意態,平靜地看了馭者一眼,淡然道:“我無事!走吧,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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