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生,土生土長的大陸人,有個老婆喬玉娥,這要是在和平年代,他們這一家就是最普通的家庭。
然而很可惜,運氣不好,生在了戰亂之世,不得已,棄了一直干的行當,從了軍,國黨的軍。
跟著國黨,一路戰一路敗,從北到南,到了那時的魔都,終于退無可退,就這么被裹挾著上了去往臺島的船。
他其實不想走,因為妻子,也因為兒子,沒錯,那時候,他的妻子喬玉娥已經身懷六甲。
離開的只能是兵,于是,妻兒兩人就此被留在了岸這邊,一家子人就此離散。
在那個時代,盡管魔都臺島只有一海之隔,卻仿佛隔了一道天塹,無論是岸那邊的他,還是岸這邊的她,一開始的時候都還心心念念著對方,期盼著有一天可以重逢,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重逢的機會愈發的渺茫,而那一份思念,也隨著時間被一點點的消磨著。
終于,他重新有了自己的生活,新婚妻子賢惠可人,有著臺島女子獨有的溫柔,漸漸地,他忘了海那邊的她,和新的她重新過上了安安分分的日子。
時光能夠消磨思念,同樣也能消磨生命。
他們一起慢慢變老,卻沒能一起離去,她走在了他的前面。
劉燕生很傷心,為了自己逝去的妻子,也為了同樣已然老去的自己。
他看著她老去的寧靜的容顏,回憶一點點浮上心頭,那些記憶,有他和她的,還有,他和她的,海那邊的她。
現在的事情經不住琢磨,過去的事情經不起回憶。
就這樣,劉燕生對喬玉娥的思念,在隔了幾十年之后,忽然重新的熾烈了起來。
而這個時候,兩岸的封鎖也早已不再像曾經那么緊。
于是,在農民根性深處的那一股子狠勁兒的作用下,他給她寄出了一封信,信里道著離別,說著思念,而他自己就那樣坐上了返回大陸的輪船。
抗戰老兵歸國,這在那時可不是一件小事,為了迎接他,居委會居然還弄出了一個小樂隊。
然后,就在那鼓號聲中,也在無數好奇的目光中,他再次見到了,也見到了……她的他。
是的,一分別三十余年,劉燕生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而還這邊的喬玉娥也是同樣,她找了個丈夫,叫陸善民。
陸善民同樣是當兵的,解放軍的兵,一個淳樸的老好人。
這些年來,他對她極好,對劉燕生的兒子同樣極好,兩人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浩浩蕩蕩一大家子。
因為他的到來,一家子人聚到了一起,坐在了飯桌上,曾經飯桌上的主人,現在卻成了客人,他端著酒杯站在那,覺著陌生,有著感慨,就這樣開口。
“本人劉燕生”第一句自我介紹,沒錯,對著這一桌子有一半本應該是他的家人的人,介紹著自己。
“這一次,我跟隨臺島老兵返鄉團回到魔都,我非常激動,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等了幾十年了。”
等什么?回鄉?僅僅是回鄉嗎?當然不是,可其他的呢?他說不出口,尤其是當她現在的丈夫努力的盡著自己主人的責任,向他釋放著善意的時候。
氣氛愈發的尷尬,她終于開口解圍,“那么我來介紹一下。”
“這是老陸……”
“這是二女婿……”
“……”
每個都客氣的和他碰杯,但對他來說,客氣,其實就是疏離。
最后,到了他身邊的那位。
“這位是……兒子,建國。”
誰的兒子?他的?不,陸善民的!
建國端著酒杯,看到他的杯子過來,卻下意識的挪開,想碰,又不想碰,最終卻只是輕輕的碰了碰邊上自己妻子的酒杯,而他只能收回了碰空的酒杯。
………………
就這樣吧吃著喝著聊著,就料到了他的住處,當知道他還住在酒店的時候,陸善民第一個表示這樣不對,非要他住到家里來,為了讓他住的好,他們還專門給他買了新床新被子。
坐在床上,想著隔壁就是她,他轉過頭看著窗戶,久久,直到那邊兒的燈熄滅了,他才轉回頭,感慨著,關燈,卻不想睡,他知道,那邊的她與他一樣睡不著……
作為東道,她陪著他一起逛魔都,坐在車上,聽著導游介紹著新時代的魔都,聽的累了,她靠在他肩上睡了,兩只手不知什么時候牽在了一起。
她帶著他去看正在建的新樓,兩人彼此攙扶著上樓,一如當年。
然而,當他想要找機會和她說一些心里話的時候,她卻在躲閃著,她的孫女也看出了什么,就那樣離開,給他兩人留出了私人的空間。
他們面對著彼此,述說著離開了彼此之后發生的事情,他從中聽出了她依舊對他的情意,于是他鼓起勇氣,說出了一直想說卻沒說出的話。
“臺島有個叫花蓮的地方,我想在那買個大房子……”
“咱倆年紀都不小了,再怎么活也沒有多少時間了……”
她確實依舊愛著他,也明白他的心意,所以她哭了,哭著說。
“但是,問題老陸啊,老陸是個好人……”
“我不能對不起他。”
一個愛著,一個欠著,到底該怎么選擇?
日子就這么繼續過著,他們三個一起吃飯,喝酒,談天說地。
他也加入到他們的家庭會議中去,聽著他們為了家長里短的拌嘴、爭吵。
就這樣的,有一天,她的外孫女帶著他游東方明珠,在大望遠鏡前,給他指著自己外婆曾經和現在住的地方,以及……民政局
“外公外婆現在在辦離婚呢!”她忽然告訴他。
他仿佛沒有聽到一般,繼續對著望遠鏡,忽然,他用手使勁兒揉了揉眼睛,似乎為了能夠看的更清楚些,又或者是因為其他?
全家人又一次聚在了一起吃飯,為了送他走,也是送她走。
陸善民的話少見的多了起來,音調也高了很多,他們陪著,聽著,心里不知道想著什么。
卻不想打擾到了隔壁,陸善民這個素來好脾氣的人忽然就發了火,起了爭執,甚至要動手,但很可惜,手還沒動起來,他人先倒了,這一倒就進了醫院。
等到出了院,人也已經站不起來了,從此上了輪椅。
帶著她回臺島這件事情,又出現了轉折……
為了能讓老陸早點好起來,他決定親自下廚,給他做些補的,然而市場里卻沒有他已經在臺島吃慣了的食材。
當然,飯最后做成了,三個人又一次單獨的坐在了一張餐桌上。
老陸的興致依舊很高,似乎并沒有因為身體而受到影響,堅持認為飯可以不吃,但酒要喝,然后借著酒勁,讓他們倆這兩天就回臺島去。
殊不知,就在這張飯桌上,他和她的心境,都在發生著改變。
他們唱起了過去的家鄉小調,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青春飛揚的年代……
終于,決定要回去了,借著她單獨找上了兒子建國,建國依舊不愿意認他這個父親,也拒絕了他準備給他的一筆錢,但最終卻說要去送他,算是最后的盡了自己這個兒子對這個從未盡過贍養義務,甚至在此之前都沒見過的父親的最后一點兒子的孝道。
一家人最后聚在一張飯桌上,他有太多的話要說,卻最終濃縮進了那一首臺島的經典歌曲中,然而,就連一首歌都沒能唱完,大雨滂沱而下,澆散了一桌人,也澆冷了他的一顆心。
到了回去的日子,她帶著建國和外孫女去送他。
建國和外孫女遠遠的拖在后頭,給他們留出私人的空間。
他與她,頭靠著頭,臉對著臉,落著淚,述說著最后的離別。
是的,他要離開了,但是最終他的身邊,沒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