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里克帶領龐大的精銳騎兵,趁著夕陽柔光,高高興興監視著效忠他的軍隊。
圍城大軍為國王歡呼,他很意外,想不到黑狐居然阻止出一支遠超自己預想的大軍,之前僅靠那小胖子的一張嘴說明情況,自己一時間難以置信,如今真的環繞巴黎騎馬巡游,所見的僅是歡呼雀躍的戰士、夕陽下飄揚的旗幟,以及停泊塞納河兩岸的無數龍頭戰船。
河心島立有一座堅城,顯然那就是不愿臣服的法蘭西島。
突然,一支規模不凡的騎兵隊突然從不遠處的一片村莊鉆出來,他們帶著若干羅斯旗幟,又飄揚一面正十字旗,宣示自己盟友的身份。
留里克恍然間一想,來者大抵就是弗蘭德斯伯爵與其東拼西湊的騎兵隊吧。
兩位尊貴者就在巴黎的右岸地帶會面,寒暄一番后,留里克按照當年簽署的《北方同盟條約》,果斷承認弗蘭德斯軍為自己的盟友。
想要指揮博杜安和他的軍隊去拼殺估計很牽強,與其說這群家伙是來履行條約,他們更像是跟在獅群身后的鬣狗、禿鷲,想要毫無損失地攫取利益。
既然他們已經到了,多一支生力軍至少也能壯聲勢。
只是如今的巴黎伯爵已經沒有資格從實力的地位與羅斯軍講話,圍城軍總兵力已經太多了,留里克估計就算是查理曼在世,看到如今巴黎圍城之局面也會發怵——拋開所有的溢美神話,查理曼也是凡人,也曾遭遇戰敗。
夕陽下的法蘭西島一片蕭瑟落寞,留里克請樂呵呵的博杜安回到弗蘭德斯軍營地待命,他自己則置身于右岸營地里,首先聽取上岸海軍水手們的描述,其次就是索菲婭·拿騷本人的描述。
一個屢次見過大世面的貴族小姑娘已經變得落落大方,索菲婭對留里克說明了她理解的戰況。“也許她是個男人,應該可以是不可小覷的軍事貴族,現在……也差不多。黑狐那小子撿到了寶。”留里克捏著胡須,心里對索菲婭已經有了更高的評價。
留里克看到兩座已經化作廢墟的橋頭堡旁安置著大量的“公牛”投石機,索菲婭說再多的話不如向國王實際展示,于是本該夜間暫停的“投石作戰”應留里克的要求又開始了。
有節律的號角聲代表著“進攻”,大量拳頭大的石塊又劈頭蓋臉地砸向河心島,至于能否砸死砸傷敵人無關緊要,只要能攪得守軍心神不寧就好。
留里克滿意地看著這一切,又對他們大規模使用的石頭好奇。
他一問不要緊,一下子就問出了左岸地帶的那座大建筑的身份——溫泉宮。
在留里克的概念里,巴黎該是一座規模龐大的城市,夕陽之下的世界朦朦朧朧,可是被稱之為巴黎的地方也太空曠。他原本對巴黎的美好幻想已經消失無蹤,看到了公元844年的巴黎城后,幻想非但沒有,反生一絲厭惡。
“科隆城,都比巴黎大上數倍!真想不到法蘭克的克洛維大王,居然要把這個小地方當都城。真是一群剛鉆出森林的蠻族沒見過世面,竟把小城當都城了?”
投石用的石彈就來自溫泉宮的低矮圍墻,溫泉宮的主體建筑完好無損,內部的溫泉大池子依舊終日煙霧繚繞。
圍城軍的塞納河浮橋化整為零運抵馬恩河口,搖身一變成了馬恩河浮橋。
下馬的留里克乘船漂到左岸,大量風塵仆仆的騎兵將戰馬留在右岸,他們輕裝行動抵達左岸的溫泉宮,靠著篝火微弱的光明,在煙霧繚繞中好好洗了一番天然熱水澡。
庫存的肥皂正當時,戰士們抓住寶貴的機會將全身涂滿泡泡,因為他們廣泛使用的肥皂故意加了硫磺,溫泉宮內不可避免的彌漫起有些刺鼻的硫磺氣息,不知道者還以為一群魔鬼在神圣宮殿群魔亂舞呢。
只有硫磺肥皂能低成本的確保大軍維持衛生,硫磺氣味還能驅散蛇和本地非常惱人的臭蟲,戰士們可以忍受如此刺鼻氣息,不少人抓住機會還把貼身衣服洗干凈了。大家都是男人,很多戰士還是自小玩到大的同伴,自然沒有什么忌諱。
如果讓教士們看到溫泉宮正發生著的一幕又一幕,怕是最虔誠者會氣得直接昏闕——到底是諾曼人,實在太傷風敗俗了。
如果河心島要派出軍隊偷襲,堵在橋頭的圍城軍就要操作扭力彈弓了。
正是因為吃過虧,再看到圍城軍兵力進一步膨脹,巴黎伯爵杰拉德二世那僅存的進取心進一步崩潰,他只能以不變應萬變,帶領軍民繼續做縮頭烏龜祈禱奇跡降臨。
然而再也不可能發生奇跡了,杰拉德二世祈求“大天使的雷霆”沒有發生,俘虜教士挨個放血祭奧丁神的丹麥大王拉格納,他在聽說自己的好兄弟留里克突然抵達巴黎城,根本顧不得夜間航行的風險,干脆親自組織一支小船隊,高高興興奔向燈火通明的圍城軍大營了。
在清晨時分,留里克在昔日克洛維大王的溫泉宮“雅間”里蘇醒。
他已經問明白了,或許宮殿曾有很多華麗的陳設,當圍城軍占領宮殿后,搜索一切房間沒有找到什么財物,房間也都是空蕩蕩的,一些灑落的新鮮雜物證明著整個宮殿被緊急搬遷。
一些羅斯軍特有的裝飾物掛在墻壁,北歐特色的青銅油燈跳動微弱火苗,將墻壁上臨時懸掛的圓盾、戰斧照出淡淡的迷離感。
一張粗制毯子平鋪在地,昨夜的留里克與他的戰士們在一起,大家一同跳入法蘭克王室獨享的溫泉池塘,他泡了個舒坦,然后舒舒服服地待在已經鋪好的地鋪處呼呼大睡,這也是他一段時間來真正睡在可稱之為“床”地方。
清晨,有戰士走進國王的臨時居所,呼喚幾聲才將留里克喚醒。
“什么事?已經天亮了嗎?”留里克使勁揉揉惺忪睡眼,緩緩爬起來,坐直身子舒緩一下情緒。
衛兵沉靜了一會兒才繼續通報:“大王。是丹麥王來了。”
“是我來了。”忽然間,一個刮了短頭發,胡須扎成兩只大辮子的北歐男人笑嘻嘻地奪門而入。
留里克猛一扭頭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倒是左手也條件反射般握住放在床鋪邊的匕首。
“拉格納!是你?!我聽說你參戰了,想不到你竟然直接來見我。”
“我來遲了。”拉格納直接走到床鋪邊,百起雙腿盤腿而坐,完全沒有任何的顧忌,就仿佛闖入的只是親兄弟的房間而已。
拉格納不公開宣布自己的厭惡感,他就是看不起那個被留里克提拔的小胖子黑狐。
他永遠清楚自己如何從幾近崩潰的可悲境地再度崛起,自己全仰賴留里克的提攜與支持,也就將留里克視作兄弟,至于邊界感確實主觀上沒什么把控。
不過如今的拉格納已經達到人生中的頂峰,他正當壯年,只要不出什么茬子,人生還能有更大作為。今年的他比去年更加強大,基于此迫不及待得要向留里克說明這一點。
沒有更多的寒暄,拉格納也懶得顧忌自己闖入留里克的寢宮是否合適,哪怕他的闖入,已經逼得留里克應激握住匕首想殺人了。
留里克已經松開握住匕首的左手,笑呵呵地洗耳恭聽。
只見盤腿而坐的拉格納拍著胸膛侃侃而談:“我現在從丹麥帶來兩千名勇士,只要我樂意,還能組織更多軍隊劃船而來。我承認你組織的軍隊很強大,我想……我也不會遜色太多。是我首先沖入塞納河,凡是被我發現修道院、村莊都攻擊了。哈哈,我行動速度很快。”
“是嗎?我真的恭賀你的強大。”留里克只好恭維道。
拉格納理解的全都是贊譽,他得便宜賣貴,又昂起下巴繼續說:“有一個叫魯昂的地方,我把那個城市洗劫一空,我大發橫財。”
“且慢。魯昂?塞納河畔的魯昂?”留里克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詞,本來還想敷衍,這下不得不認真,他不禁瞇起眼多問一個。
“是魯昂,你說的不錯。”
“你把它洗劫了?”
“當然。”那是拉格納自認高明的一戰,他聳聳肩繼續宣稱:“凡是沒跑掉的人全部我干掉了,當地財富都是我的戰利品。兄弟,你既然發起了遠征巴黎的作戰,這種好事怎么少得了我?我組織大軍幫你打仗,未來你還要謝我呢。”
留里克不禁拉下臉來:“魯昂。你應該沒有把它燒成灰燼吧。”
“應該還剩下一些房子可用。你問這些干什么?”拉格納聳聳肩,一副無所謂模樣。
“沒什么。”留里克輕嘆一口氣已經不想繼續過問了。
基于與查理、威爾芬的條約,以及與吉爾伯特的密約,魯昂地區將永久性脫離巴黎,成為自己兒子雷格拉夫的新封地,使得兒子成為真正的“諾曼底公爵”。
留里克想要得到一個不受戰爭破壞的魯昂,雖然此事有些癡心妄想。如果魯昂是被黑狐的西進軍隊毀滅的,自己還能接受,事后對著黑狐、大將歌德倫德就“你們毀滅魯昂多此一舉”為由臭罵一頓就算了。
毀滅魯昂的居然是拉格納!自己非但不能說半個不好,還要繃著臉稱贊“你做得很好”。
反正丹麥軍隊素來如海上蝗蟲,那些主要來自西蘭島的武裝漁民是什么心態留里克是比較了解的,他們搶掠了錢財、奴隸肯定要高高興興回家。
塞納河下游距離丹麥老家實在太遠了,來自西蘭島的漁民們放著因戰爭破壞成了白地的日德蘭半島不去圈地占領,反而跑到遙遠的塞納河畔定居實在牽強。因為拉格納作為丹麥王,不可能遠離他的王城哥本哈根跑到塞納河定居,沒了丹麥王的撐腰,不愿意皈依天主的自由漁民為了自身安全當然還是要在北方待著,等到拉格納又萌生了跨海打劫的想法,兄弟姐妹們再劃著船參與打劫。
留里克完全不用多問,丹麥軍隊兩千勇士里一定有著大量的女戰士。
那些女兵實力不容小覷,彪悍不輸男人,不過她們的存在也意味著丹麥軍其實后勁不足。
如果他們僅有兩千戰兵的話,相對于龐大的聯軍根本不算什么。
留里克還沒有發問,這不,拉格納終于問出一個關鍵問題:“兄弟,這次你到底組織了多少軍隊?加上你帶來的騎兵,應該……有一萬人了吧?”
“一萬人?你低估我了。”留里克一撇嘴,態度難免有些輕蔑。
“那有多少?兩萬人?”
“應該有兩萬士兵了。”看到拉格納已經面露錯愕,留里克得意地再度補充:“不算你的丹麥軍隊,我已經有兩萬士兵。我的大軍打穿了法蘭克,后續部隊應該在今日開始通過馬恩河橋,估計到了明天步兵就該陸續抵達了。到了那個時候,我會考慮針對巴黎城發動總攻。”
拉格納知道留里克不會就兵力問題扯謊,他真切看到新羅斯堡的大場面,尤其是自己的小兒子比約恩,還在羅斯的諾夫哥羅德安全生活呢。
身體非常健全的比約恩才是拉格納最重視的孩子,然而諸神對一個人的命運安排總是難以捉摸,自己當年惻隱扔了又撿回來的“無骨者”伊瓦爾,那小子反倒成了一名將領。
拉格納已經明白,自己與羅斯王比比誰的兵力多、裝備好已經沒了意義,再比下去自己就成了愚蠢小丑,于是一轉話題:“我的兒子伊瓦爾……他……”
“他很好。”
“他變得勇敢了嗎?”
“伊瓦爾已經非常強大。看來你非常重視你的長子,當然,我也是。我知道的,你將伊瓦爾放在我軍中,是希望他克服身體的缺陷成為真正的男人。我們是兄弟,你兒子就是我兒子。伊瓦爾已經是一位有勇氣有智慧的將領,麾下戰士人人有重甲,丹麥盟軍的勇氣得到所有人的肯定。”
留里克知道拉格納將其瘸腿兒子扔給自己是什么用意——擺脫一個麻煩累贅。
畢竟作為丹麥國王,如果讓部下天天看到國王居然有一個瘸腿兒子,無形中就是持續削弱國王的影響力。一般情況下,好勇斗狠的武裝漁民們也難以接受拉格納的第一繼承人是一個瘸子。
事實就是如此吊詭,就是因為那小瘸子是伊瓦爾,哪怕此人愚笨,留里克也要想辦法將小瘸子培養成勇士。事實是,如今伊瓦爾與其軍隊的存在,相當于羅斯軍多了一支正規步兵旗隊。
聽到留里克對自己瘸腿兒子不加保留的贊譽,拉格納不知是否該開懷大笑。
他正好笑著慨嘆起來:“看來諸神沒有徹底放棄他。只是如今的伊瓦爾……或許我已經難以指揮得動他了。”
“那是你的兒子,兒子會聽父親的話。兄弟,法蘭克王室的那些蠢事,肯定不會落在身上。”
“但愿如此。”拉格納總覺得留里克此言話里有話,且有說不明白的難受。
借著伊瓦爾的事情,留里克干脆說明了自己被放逐的兒子雷格拉夫,還有擅自跳上長船的薩克森公爵之子布魯諾的事情。
一個冉冉升起的新星在法蘭克腹地橫空出世,雷格拉夫有戰兵三千,麥西亞軍隊完全按照羅斯王國的練兵法,再收攏離散的舊貴族軍隊,快速組織出一支龐大軍隊,至少在紙面數量上比丹麥軍還要多很多。
拉格納與雷格拉夫沒有什么聯絡,在他的概念里,那就是留里克的“意外之喜”,雷格拉夫自出生起就注定是羅斯王國的過客,哪怕小子的父親是留里克,也是一個過客。
一個被自己輕視到懶得關注的小子,如今也稱王了?稱王不可怕,關鍵是小子手里不但有三千名戰兵,且留里克聲稱已經將羅斯步兵的指揮權直接交給了雷格拉夫。
到底,自己的好兄弟還是愛他大兒子的。
“很快,伊瓦爾與他的軍隊就到了。那是你的長子,伊瓦爾需要父愛,是我這個叔叔無法給予了。你兒子已經是真正的英雄,不要只關注他有腿疾,戰士們更重視伊瓦爾是否能頻頻帶來勝利。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留里克話語很真誠,至于其中暗藏的玄機拉格納第一時間根本弄不懂。
拉格納其實是被兄弟部分說服,更主要的原因還是眼饞伊瓦爾麾下的重步兵,兒子歸隊,自己的丹麥軍實力必然大增。
他捫心自問一番,干脆說道:“如果當年不是我妻子的阻攔,我真就忍心那孩子被凍死。我對伊瓦爾欠缺很多,這一次作戰,我要他歸隊。”
“他本就是你的,他的軍隊本來也是你的……”
“不錯。”
兩兄弟又在溫泉宮內談了談,談及有關攻城戰的事情,約好此事等到大軍全面到期后再詳談。
拉格納時隔大半年又與自己的好兄弟好好談了談,過去滋生的一些藩籬似乎也消失無蹤。
拉格納原本已經將伊瓦爾的事仍在一邊,當初撤離摩澤爾河的時候,自己不聽話的兒子堅決要跟著羅斯王繼續戰斗,導致自己只能隨了那小子的心愿。
現在是留里克口口聲聲說要將伊瓦爾交出來,沒了叔父的“保護”,小子當然只能回到丹麥世界里繼續做王子咯。
但拉格納不清楚的是,此事就是一個陽謀。
丹麥軍是什么樣貌?留里克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那依舊是一群武裝漁民,其中還有一群女兵,武器裝備至多比幾年好好一些而已,再從其惡意焚毀魯昂城來看,估計還是一副流寇做派。
要不然也就不會被巴黎伯爵的騎兵砍死好幾百人。
反觀跟著羅斯軍作戰的伊瓦爾是怎樣的精神面貌?
他們已經不輸于羅斯軍的正規步兵旗隊,威武面貌與久經戰爭考驗的事實,是那些武裝漁民完全不能比擬的。尤其是凡爾登之戰,伊瓦爾帶領的丹麥軍,以重步兵的姿態參與了那場雙方總兵力超過三萬人的大戰,不說伊瓦爾指揮軍隊殺了多少人,他們切身參與了大戰役,實際作戰經驗明顯比他父親更豐富。
瘸腿又如何?“無骨者”伊瓦爾是智將,好勇斗狠的事情由其麾下重步兵落實就好,小子在后方運籌帷幄就好。
一直武裝到牙齒的重步兵突然出現在丹麥營地里,一群亂糟糟的武裝漁民該如何選擇?繼續跟著拉格納?還是,對著拉格納的兒子伊瓦爾拋媚眼?
留里克自詡此乃放虎歸山的妙計。相比于其實并不可控的拉格納,已經知根知底的伊瓦爾最終繼承丹麥王位,無論未來發生什么事,羅斯王國肯定不會束手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