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發少年站在黑暗的巷道里,陽光從空中撒下,只能照亮他高高抬著的一只手臂。
他之所以高抬著手臂,甚至還踮起腳尖是因為他以為那只手上拿著的酒瓶里還有酒,為了不讓酒撒出來,他才擺出了這么一個堪稱搞笑的姿勢。
他現在非常的難過,倒不是因為酒醉,而是因為他既怕酒撒出來,又想要喝酒,陷入了十分愚蠢的兩難之中。
顯而易見的,他就是醉了。
而且醉的非常厲害。
按理來說,作為一個時時刻刻身處險境的契約者,他本不該如此失態,這種行為和自殺沒什么區別,但他還是這么做了。
因為他是余何辜。
一個一旦陷入絕望,就絕對不會做無畏掙扎的人。
在這場久違的狂醉之中,他癡癡地笑著,靠著矮墻梭倒在了微微發熱的水泥地上。
一本起皮了的日記本從他懷里掉了出來,被一只纖長有力的手撿了起來。
撿到本子的人猶豫了一下,翻開了它——
“我是一個無用的人,我深知這一點。”
“我卑如塵土,連死亡的價值都沒有。”
“我害怕與人相處,更怕有人發怒,卑屈的我總能從人們發怒的臉上,看見比獅子、鱷魚、蛇蝎更可怕的動物本性。”
“我深知他們會將這種丑惡的本性隱藏起來,但那是虛偽的表象。”
“我此一生,唯一能夠肯定的就是——只要時機來臨!”
“這種本性就會像睡著的牛,突然用尾巴‘啪’的一聲打死肚子上的牛氓一樣,突地暴露出來,叫人不寒而栗。”
“我曾無數次親眼見目睹這樣的情景,請原諒我膽小如鼠。”
“我馬上就要死了。
“撿到這日記本,并看到這里的你想必是一個溫柔的好人,所以,請務必繼續看下去。”
“我將用我一生的膽量,向你闡述‘人’的可怕,希望你能借此從人與人交往的痛苦中逃走,不要像我一樣,溺死其中。”
翻過一頁,那個關于‘人’的故事被用相當潦草的字寫了下來——
“我出生在一個多子女的家庭。”
“我的父親是一個威嚴的人,我從未在他臉上看見過笑容,但有時候,出于某種原因(原諒我不敢妄加猜測),他會對他的孩子們表示親近。”
“當那樣的時刻來臨,父親會將我們集中到巨大而冰冷的客廳,問我們說——有沒有什么想要的東西?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都會歡樂的纏著父親,說這說那。但我卻不敢,每次父親一問我,我想要什么,我就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來。”
“父親對于這樣的我,自然也是不喜的,我知道。”
“但我身處這樣的水生火熱之中,不得不用這愚笨的腦子思考,我想,他應該、確實,是很想買些東西給我的,至少,他要在外人面前,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好父親。”
“于是他總會再單獨問我一次——‘你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都喜歡玩具模型玩具模型,你難道不喜歡嗎?’”
“就像是出于某種獸性的本能(是的,我身上也存在著人類邪惡的本性),面對父親嚴肅的臉,不要說回答,我連呼吸都不敢,有事甚至會憋到暈厥。”
“每當這種時候,父親就會變成狂暴的野牛,而我,就是那只因寄生于他,而死定了的‘牛氓’。”
“一切美好的氣氛都會被這樣的我破壞,我有罪。”
“盡管我本人不想這樣,但我注定無法左右自己的人生,或者說,我不依附于某些人就一定活不下去,這就是我邪惡的本性。”
翻著日記的人嘆了口氣,繼續讀了下去——
“啊,你看,我就是這么一個無用的人,講最重要的故事,都會跑題。”
“請讓我繼續講下去吧。”
“被迫知悉人類邪惡本性的我,在那一刻看清了父親的期望,他希望他的兒子能夠被歸類到‘正常’,于是,我就順著他的意思去做了。
“我會戰戰兢兢的強忍困意,故意在臨晨四點這個人人熟睡的時間爬起來,工工整整的在紙上寫——‘我想要玩具模型’,然后將這張紙條,悄悄夾進父親床邊的公文袋里。”
“我知道,他每天都會細細翻看那個公文袋。”
“那里面裝著他手下秘書總給他寫一些不知所云,又用詞拙劣的演講稿,而他本人,又用怒發沖冠的態度把那些詞藻傳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我覺得無聊至極,但我沒有資格評論。”
“該死,我又扯遠了!”
“其實,這樣好比遠古時期的交流方式本身也是他所渴望的——哪怕是最內斂的孩子,也會和他交心,暗中期盼著得到他的愛。”
““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因此貼上了‘內斂、文靜’這樣的標簽,我因此得以繼續寄生在父親身上,勉強度日。”
“但人心之中那可怕的怪獸居然會與時間一同成長,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它永不滿足,我即將被它吞入腹中。”
“不,我猜我的雙腳已經被撕碎吃掉,否則,我怎么會能如此安靜的在那座莊嚴肅穆的‘城堡’里一直待著?”
“好疼啊,但我感覺不到。”
“我無法離開這壓抑的‘城堡’,我不得不活下去,我竟膽小到了連死都不敢……”
寫到這里,日記突然空了,漫長的留白整整有十七頁,在第十八頁上,故事似乎已經來到了結局——
“好在,解放的一天終于來了。”
“我有了一個新的寄生對象,我不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但我猜他一定是個好人,否則,怎么會愿意收留我這樣無用的廢物?”
“希望有天,我能幫上他點什么。”
“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我不能在這里寫下他的名字,請溫柔的你能原諒我這微末的一點任性。”
“對于近在眼前的死亡,我不會懇請你救我(畢竟我絲毫沒有存在的價值)”
“但我希望你能記住,我的悲劇只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小概率事件,這個世界一定是溫暖而光明的。”
再往后翻,日記里的內容就不再這么壓抑,更多的是一些一些日常的記錄,比如——‘今天隔壁的小姐姐送了我一束花,希望我能給她簽個名——唉,我始終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喜歡我胡亂寫的廢紙……唉……又該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