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廖芳貴宣判后,宋玉發出一聲冷笑,身旁柳文杰緩步上前,持著折扇煞有介事地嘲諷起來。
“螻蟻而已,只配蒼鷹俯視。”
柳文杰自比天上高高在上的蒼鷹,將宋玉比擬成地上渺小的螻蟻,心氣之高,可見一般。
“是嗎?”
宋玉轉身行至公堂中央,朝官案前起身準備退堂的廖芳貴微微躬身,一字一句道:“草民曾讀過一篇文章。”
不等廖芳貴回話,宋玉接著道:“論為官者,當行素雅之風。感百姓之樸實,行素廉之風氣,勿以奢靡為尊,勿行攀附之勢,此官者,是位素官。雅者……”
宋玉一字一句念著,廖芳貴緩緩坐回案前,思緒瞬間回到數十年前伏案苦讀的那位輕狂少年身上。
‘素雅論’念罷,宋玉緩慢抬頭,失落道:“學生在關外學堂,初讀此篇‘素雅論’,一時驚艷。眾學子無不視大人為圣者,如引路明燈為之膜拜。”
廖芳貴頗為感慨,卻有苦難言。當初寫下這篇‘素雅論’時,他心氣極高,視天下權貴為糞土,自認白蓮于世,不濁,不妖。
經歷了幾十年官場生涯,他早已忘記,或者不想去記起年少輕狂的自己,長安城又有幾人記得那時的自己呢。
宋玉從袖中取出那篇拓下的‘素雅論’捏在手心,“草民自關外入長安時,曾見到過污泥之中有片青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一時感慨便拓下這篇‘素雅論’,每日三餐自省,不貪能做到素雅,只盼能在污泥之中操持本色。”
“行經寮城之際,草民曾聞大人之素雅,寮城百姓感念大人恩威,以大人形象于府衙門前設立雕像,上塑‘素雅’二字。”
廖芳貴聽的出神,激動不以,“你所言可當真?寮城百姓真的為本官設了雕像?”
一旁錢師爺偷偷瞄了廖芳貴一眼,暗忖:你在寮城腐了幾十萬銀票,就差沒上房揭百姓家的瓦。靠著這些顛倒黑白判案得來的銀票才捐出了長安府尹這官,自己什么樣心里還沒個逼數啊,還素雅,我呸。
宋玉點頭回道:“草民所言句句屬實。”
寮城百姓確實給廖芳貴塑了尊雕像,那是在他離任寮城知府后的一個月,不過雕像上可沒寫什么‘素雅’二字,寮城百姓深感被知府廖芳貴折磨了六年,故此立下雕像供百姓發泄心中仇恨。
每每都有孩童在雕像旁放空自我……
宋玉接著道:“昨日行徑府衙門前,草民聽得一群孩童吟唱童謠,細細一聽方知是在孩子們感念大人恩澤,將大人比擬青天。”
“哎,本官自認為官這些年誠誠懇懇,百姓有所贊譽也是在所難免的。”廖芳貴微微點頭。
錢師爺差點將早上吃的羊肉泡饃給吐了出來,連連翻著白眼。
柳文杰見廖芳貴似乎有所動容,急忙插話道:“大人,宋玉說的這些跟案子毫無關聯,還請大人回歸正題,盡早判案。”
“怎么毫無關聯?”宋玉爭鋒相對道:“大人為官素雅,自然不會錯判冤案。”
廖芳貴輕聲嘆息道:“宋玉,你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但你可知道,為官者,大多身不由己。很多人窮其一生追逐素雅,到最后方才發現,所謂素雅,不過是年少輕狂時的一絲薄念罷了。”
“至少那群人此生無憾。”宋玉回道。
“或許吧,但人是會變的。”廖芳貴神情逐漸暗淡。
宋玉回道:“初入蘇府贅婿,蘇家老夫人曾對草民說過這樣一番話。環境可以改變一些人,世俗也可以改變一些人,但總有一些人能不受環境的變化,不顧世俗的洗練,依舊保持本性。或許在外人看來,大人是高高在上斷人生死的長安知府,但草民卻堅信大人還是那個寫出‘素雅論’的輕狂少年。”
“是嗎?”廖芳貴雙手微微顫抖。
他也曾想過真正意義上為長安百姓做一些事,可有些事一旦陷進去了,便很難脫身。
就像白布染色容易,花布褪白卻難。
何況柳文杰這次搬出的是唐國未開的天子這座靠山。
“大人,請盡快斷案。”柳文杰沉著臉提醒道。
廖芳貴微微點頭,“本案經查,縣衙判決并無不妥,故維持原判,退……”
不等‘堂’字出口,宋玉狂笑出聲。
笑中透著悲涼之意。
“我等腳踏黃土,踏的是皇恩浩蕩。仰視蒼天,望的是天威浩蕩。舉頭三尺有神明……”
宋玉話音未落,堂下圍觀百姓紛紛跪拜起來,抬手指著公堂官案之上的房梁不聽磕拜。
“神明顯靈了,神明顯靈了……”
柳文杰順著百姓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房梁上方不知何時竟懸掛了一塊牌匾,牌匾上方用正楷寫了幾個金光燦燦的大字。
“明鏡高懸!”
廖芳貴抬頭望著那塊牌匾出神,一旁錢師爺也嚇得臉色發青。
別人或許不認識那塊牌匾上的字體,他卻很熟悉,牌匾上方的字體竟然與沈祥云遺書上的字體完全一致。
難道沈祥云他回來了……
師爺驚出一聲冷汗。
堂下跪拜的沈秦氏突然大聲叫了起來,“這字,牌匾上是夫君的字。”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無不大驚失色。
唯獨宋玉與朱思思挺身站著。
沒人知道,這塊牌匾上的字是宋玉仿著沈祥云的字寫的,而將牌匾掛在府衙房梁上的正是朱思思。
“沈祥云回來了。”
“是啊,此案肯定有冤情。”
“青天大老爺要為沈秦氏做主啊。”
堂下聽判百姓在小禪的帶動下,紛紛要求廖芳貴改判。
“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
小禪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堂下百姓紛紛跟著喊了出來。
一旁柳文杰臉色蒼白,他見到宋玉坦然自若地站著,又聽到小禪在躺下煽動百姓,頓時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宋玉在搞鬼。
廖芳貴聽著一聲聲青天大老爺的威名,心中五味陳雜,最終坐回官椅之上,舉著驚堂木重重拍下。
“堂下聽判,經本官嚴查,沈祥云遺囑交代沈家家產應分為三份,其中沈祥福,沈秦氏,沈三兒各持一份,不得私吞。沈祥福本官命你于三日內歸還沈秦氏與沈三兒那份家產。至于縣衙判處的沈秦氏污蔑之罪,念在其卻有冤情,特取消判決,沈秦氏當堂無罪釋放。退堂……”
“青天大老爺圣明。”
廖芳貴在一句句贊譽聲中退堂,像往常一樣踩著官步離去,只是這一次他感覺好不威風,將往日判案后的心怯盡數踩進了黃土之中。
至于太子是否會怪罪,廖芳貴毫不在乎。此刻的他,正是數十年前伏案苦讀,寫下‘素雅論’的輕狂少年。
所謂權貴,我呸!
沈三兒與小禪第一時間沖進堂上,二人目標各異。
沈三兒直接撲倒在沈秦氏懷中,母子二人時隔半年再見,縱有千言萬語,皆化作幸福之淚。
小禪歡快地跳到宋玉身前,拉著宋玉的胳膊咯咯笑著,姑爺贏了,小蝶沒法飄上天,此時的她卻已飄飄然也。
柳文杰呆站公堂之上。
沈祥福起身沖到他面前,吐了口唾沫,怒罵道:“長安第一訟師,我呸。我算是明白了,你們這是合伙在坑我。我告訴你柳文杰,這事沒完。”
說罷,憤憤然離開了公堂。
柳文杰慫拉著臉沒有回話,他的心氣早在廖芳貴宣判的那刻徹底磨滅了。
“我不可能輸給他,他不過是不受待見的私生子贅婿,這不可能。”
宋玉領著小禪來到柳文杰身前,故作感激道:“謝表哥手下留情。”
小禪學著宋玉的模樣說道:“謝表少爺手下留情。”
柳文杰衣袖一甩,正要離去,身后卻再次傳來宋玉的聲音。
“蒼鷹俯視螻蟻,螻蟻卻未必害怕蒼鷹。況且你非蒼鷹,而我更非螻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