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皺著眉梢,不知這位誥命夫人找自己所為何事。
用柳絮兒牽線,避人耳目,約在這種鄉舍見面,大隱隱于市,顯然事情沒那么簡單。
貴人掃視宋玉一番后,轉身走到一旁木椅前入座,威嚴得緊。
“宋玉,今日找你前來,是想讓你幫我打一場官司。”
貴人說出此次會面的目的。
宋玉不懂,以貴人這種身份,想在長安城內找位訟師有何難處,就算是親自去到府衙,知府廖芳貴都要起身相迎。
犯得著找他當訟師?
他前后才打過兩場官司,雖全勝,卻也實屬僥幸,贏在知府廖芳貴本性不壞之上。
柳絮兒朝宋玉使了個眼色,似乎在提醒他回話。
宋玉低著腦袋沒有出聲。他著實不想再上公堂辯論訟狀。
貴人冷笑起來,端著桌上冒著熱氣的茶水輕點了一口,而后將茶杯重重放在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宋玉抬頭,見茶杯沒碎,又低頭避開了貴人的目光。
貴人朝柳絮兒使了個眼色后,柳絮兒從袖口取出一份訟狀,朝宋玉遞了過去。
宋玉拒絕接受訟狀,低聲道:“勞煩柳姑娘幫我念念。”
柳絮兒搖頭,“有些東西無法念出來,公子自己看吧。”
宋玉蹙眉,一番猶豫后還是接過訟狀隨意瞄了一眼,卻心沉如水。
手中訟狀一個不穩掉落在地上,驚起一片粉塵。
“休夫……”
這位二品誥命夫人的訟狀上赫然寫著“休夫”二字。
她夫君……那可是武吉侯周興成。皇室宗親,當朝兆陽長公主的長子。
唐國天子的外甥。
周興成少年成器,十歲便封候拜將,成為唐國史上最年輕的侯爺。
這份寫著休書的訟狀,怕是個唐國建國以來最大的官司。
唐國律有明文規定,為妻當三從四德,夫唱婦隨。
夫為主,妻為次。
夫可休妻,妻不得休夫。
夫可告妻,妻不得告夫。
這位貴人訟狀上犯了兩條大唐律,告夫,休夫,不僅是唐國建國來最大的官司,還是最大的笑話。
宋玉朝貴人微微躬身道:“草民不才,無法勝任訟師之責,還請夫人另尋他人。”
貴人聽罷,神色陰沉,冷漠,難以看透。
一旁柳絮兒瞪了宋玉一眼,轉身替替他朝貴人道歉:“夫人莫要見怪,,宋玉就是這般性子。此事或許可以容他想想……”
“不用想了。”
宋玉陰著臉打斷道:“其一,我不會接這份訟狀。其二,我性子如何,柳姑娘未必知曉,因為你我不熟。”
他有些生氣,這種憤怒自柳絮兒從袖口取出訟狀開始。
換言之,柳絮兒是帶著訟狀去蘇府找宋玉的。車上卻只字不提此事,硬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當朝二品誥命夫人狀告武吉侯。
妻告夫。
欲休夫。
此三點,哪一點都前無古人,定會驚動長安,甚至引來朝中那些大人物的關注。
宋玉不會傻到去接受這份差事,此份訟狀無論是原告或是被告,他都得罪不起。
柳絮兒氣的直咬牙。
宋玉拱手道:“宋玉不才,就此告退。”
說罷,不等那位夫人復話,轉身便要離去,剛行至門前,卻被身后那道陰沉的聲音喊了回去。
“你若就此出門,我滅蘇府滿門。”
堂上冷靜坐著的那位夫人神情自若,此話似不曾出自她口。
宋玉感覺后背發涼。
他緩緩轉身,眼中升起一絲怒氣,“夫人這是威脅草民嗎?”
夫人搖頭,“你還不配我威脅,就連你爹來了,也不值得我去威脅。”
宋玉疑惑:“夫人方才那話。”
夫人一字一句道:“是承諾,我朱清說話,說到做到。”
宋玉心生寒意,無法想象眼前這位看似靜淑的朱夫人,身上竟藏著這等威懾氣魄。
“我不過是蘇府某位不受待見的贅婿,入府不過月余,夫人認為用蘇府脅迫草民有用?”
朱清端著茶水斜眼瞧了他一眼,淡淡道:“是嗎,你大可走出去試試。”
柳絮兒自朱清說出滅門蘇府那刻后,臉色慘白如雪,此時她才明白宋玉為何會突然對自己冷言冷語。
此次確實是自己害了他。
她也不明白平日里端莊嫻淑的朱夫人,今日竟這般可怕,可懾。
宋玉從地面撿起訟狀,疊著放入袖口,“夫人為何休夫?”
朱清舉著茶杯的手突然楞在半空,她頓了頓,緩緩道:“是否不說出些理由,你便無法打贏這場官司?”
宋玉冷笑道:“在下純粹好奇,即使夫人說了休夫理由,這場訟狀勝算依舊為零。”
朱清放下茶杯緩緩起身,行至宋玉身前后,緩慢轉身將背對著他,而后開始寬衣。
“夫人……請自重。”
雖說宋玉是標準的現代人思維,可骨子里還是接受不了這種一言不合便脫衣的行為。
起碼得先談點敢情吧。
朱清沒有停下動作,褪去錦袍后,露出滿是鞭痕的后背。
鞭痕新舊不一,傷口極深,光是肩部痕跡便不下百道。
“這是……”
宋玉暗自驚詫。
一旁柳絮兒更是嚇得躲在宋玉背后,大氣都不敢喘。
朱清披上衣服后,嘴角露出陰沉笑意,問宋玉,“看到了?”
宋玉點頭,面如死灰:“看到了。”
朱清又問:“休夫理由夠了嗎?”
宋玉點頭,“夠了。可勝算還是為零。”
朱清回到桌前入座,神色依舊平靜,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般。
“正因為勝算為零,我才聘你為訟,之前沈秦氏那案,勝算本也為零,你卻贏了,而且贏的還是長安第一訟師。”
“呵呵。”宋玉笑的極其輕挑,“夫人認為此案與沈秦氏那案相同?”
朱清反問,“你認為不同?”
“當然不同。沈秦氏是請我為訟,而夫人是逼我為訟。”
“沈秦氏一案,歸根到底不過是民間財產糾紛。公堂斷案判罰偏袒任何一方,也無人敢有怨言。”
“此案呢。府衙敢收狀紙嗎?廖芳貴知府會為了夫人而去挑戰大唐律?”
“即使他收了訟狀,夫人可是不知唐律規定,妻訟夫,當受杖刑三十,即使您是二品夫人也不外如是。”
“二十一年,三千四百七十九鞭,鞭鞭入骨徹寒,公子認為比不過這三十庭杖?”朱清冷笑。
宋玉抬頭見到朱清那雙暗如死灰的神情,突然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種痛到無言表示心境。
或許這便是哀莫大于心死吧。
同情歸同情,他還是不想去接這份訟狀,卻又不得不接。
以朱清這副心如死灰的狀態,滅蘇府滿門這事她確實做的出來。
“訟狀我接了。”
宋玉將訟狀取出在狀紙上寫下自己大名,而后抵還給柳絮兒,順道白了柳絮兒一眼。
柳絮兒自知慚愧,低著腦袋滿臉歉意。
“夫人下午便可將訟狀送去府衙。”
“下午?”
朱清有些驚訝,“離年關不過六天,我打算年后……”
“下午。”宋玉堅定。
“為何?”朱清不解。
宋玉給出解釋:“原因有幾點,其一,既已成為夫人訟師,我當盡力維護夫人權益,就讓鞭痕停在三千七百四十九鞭吧。”
“其二,即是打算翻臉,鬧個天翻地覆,何必讓其過個好年呢。”
“其三,年后我有事要辦。”
宋玉年后確實有事要辦,他與蘇老夫人的賭約臨近,適時必然沒心情管他人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