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德州奢延水東岸官菜園附近平坦開闊的田野上,三萬余流賊排開陣勢,正在準備與渡過奢延水后追擊而至的一萬余官軍交戰。
洪承疇自延安府集結重兵后,一路向綏德、米脂一線推進,目標直指活躍在這一帶的闖將李自成等部。
孫傳庭的離去讓洪承疇暗暗松了一口氣。
他帶著兩萬余官軍來到陜北已近一年,這期間雖然與流賊屢有交手,但基本都是小規模的沖突,并沒有數萬人參加的會戰,斬獲也少的可憐。
原因主要就是陜北的地形條件所造成的。
溝壑密布,道路曲折狹窄的陜北,很難有擺開大軍的戰場;況且流賊們頗為狡猾,一旦發現官軍大規模的聚集,立刻反身逃竄,裝備齊整的官軍往往追之不及。
流賊都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對地形精熟無比,且大多身無甲胄,翻山過溝更加靈便,每次戰敗后都是在官軍們的破口大罵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遼東馬隊在陜北也見功甚微。沒辦法,戰馬根本跑不起來,剛要提起馬速,流賊們就翻下山溝逃之夭夭,遼東軍只能打馬返回。
現在拓養坤和張文耀的相繼投降,搬掉了壓在洪承疇心頭的一塊巨石。
這兩部與官軍交手次數最多,漸漸摸清了官軍的戰術和底細。
雙方最初也是擺開陣勢硬碰硬打了幾次,在兵刃甲具方面占有絕對優勢的官軍面前,拓養坤和張文耀都吃虧不小。
在損失了數千人之后,流賊們就開始采取打不過就跑的策略,硬生生把官軍拖在陜北長達近一年。
朝堂之上對于洪承疇坐擁大軍,卻始終寸功未建之事漸漸有了不滿,有幾名言官上本彈劾他“秉鉞于秦數載,卻坐視流賊做大;任賊縱橫,攻城掠野,殺人如草芥”
甚至有言辭激烈的言官指他有養寇自重之嫌。
不克進剿,又不能遏制賊勢,任由流賊縱轡往返,一出一入如入無人之境,此行當屬瀆職之罪,建議皇上剝奪他宮保尚書職銜,促其戴罪立功。
對這些彈本,崇禎自是留中不發。但洪承疇在朝堂的親朋好友,自是暗中將其內容寫信告知與他,囑他盡速立功,以消朝官攻盰,挽回朝堂聲譽。
洪承疇對此事既憤怒又無奈。
這幫喜歡耍嘴皮子的言官,動輒上綱上線,在不明實情的情況下,居然用養寇自重這種殺人不見血的軟刀子害他,這是有多大的仇啊?
彼其娘之!有本事你來試試!
在憤怒的同時,洪承疇也暗自慶幸,圣上一改急躁多疑的性情,并無一言責備與他,也未催促其克期剿賊,這說明圣上對他還是比較信任的。
但洪承疇心里明白,這種信任不是無限度無止境的,自己要是再拿不出一點戰績來,說不定皇上在朝臣的施壓下,奪了他五省總督的官職,另派他人替代與他。
他甚至都能猜到皇上會派誰來替他。
孫傳庭、陳奇瑜都是絕佳人選。
陳奇瑜自不必說,他的前任,戰績突出,差一點就讓流賊全軍覆滅;要不是關鍵時刻翹了尾巴,得意忘形之下誤信他人之言,他洪承疇哪有機會升到驟然拔擢到一品大員的高位?
孫傳庭這位朝堂新銳,上任陜西后屢建功勛,最近更是將大明最大的禍害一舉成擒,這其中雖有運氣的成分,但也充分體現出其超卓的個人能力。
近在咫尺的孫傳庭對洪承疇是最大的威脅。
當獲悉孫傳庭要率軍前來陜北時,洪承疇頓覺壓力陡增。
這是個很明顯的信號:圣上是用這種方式表達了對他的不滿,他必須要拿出點真本事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拓養坤和張文耀的投降讓洪承疇喜出望外。
這兩股陜北一帶勢力最大的流賊轉眼間煙消云散,剩下的七八萬賊眾就容易對付了。
闖將李自成?雖然小有名氣,但也不過是稍微強悍的所在,洪承疇還沒將他放在眼里。
雖然流賊人數依然多過官軍,但都是以小股的方式存在,并未有強勢人物將他們整合到一起。
自己率軍在陜北經營大半年,你孫傳庭是來摘桃子嗎?
雖然大軍的指揮權是自己,但要是成功的剿滅了陜北流賊,功勞簿上也少不了孫傳庭的名字,那樣會無形中削弱他洪承疇在其中的作用。
圣上以及朝臣們會認為,正是孫傳庭的率軍加入,才使得流賊被迅速絞殺。
沒想到孫傳庭放著眼看到手的功勞不要,竟然找了個借口離開,來不及仔細琢磨其中原因的洪承疇大旗一揮,全軍壓向陜北。
他下令遼東客軍分為兩部,吳三桂率本部兩千三百馬隊,加上延綏鎮副總兵左光先的三千步卒,從北面的安定走白雒城然后往東,驅趕流賊向綏德、米脂一帶的平原移動。
祖大樂則率本部兩千騎以及孤山副總兵艾萬年本部三千人,走延川、清澗一線,目的和吳三桂相同,那流賊趕向更加開闊平坦之地。
他自己親率剩余的左良玉、賀人龍、尤捷、孫守法等部一萬余人,由安塞一路往東北方向推進。
在拓養坤等最大的隱患消除后,加上孫傳庭擒殺高迎祥的刺激,洪承疇已經不耐與流賊周旋游擊,他準備將流賊們驅趕到地勢開闊的綏德、米脂附近后,將其聚而殲之,爭取畢其功于一役,徹底挽回受損的聲譽,好讓自己有資格列班朝堂。
洪承疇的策略果然奏效。
左路的吳三桂和左光先部,先是在安定縣城北,將活躍在這一帶的大天王、六隊等兩部三千余流賊斬殺殆盡;歇息一日后兩部繼續北進,在白雒城探查到流賊三隊、老張飛的營地后,先是吳三桂率騎兵沖陣而過,待敵混亂后,左光先親率步卒突入陣中,將賊首老張飛斬于刀下,賊眾四散而逃。
此役共斬殺流賊三千余人,逃散的賊眾無法計數。
攜兩次大勝之威,吳三桂與左光先折向東面,他們前路的賊人聞風喪膽,大部分逃往綏德方向,投奔那邊的流賊去了。
右路的祖大樂和艾萬年也取得了不錯的戰績,他們在清澗一帶殲滅流賊金翅鵬、上天龍兩股賊眾,斬殺兩千余人,其余賊眾也是往北面的綏德方向逃竄。
唯有中路的洪承疇所部沿途未遇到什么抵抗,因為安塞到綏德一線是大片的荒原,并無縣城存在,因而甚少有流賊盤踞。
洪承疇并不怕流賊向東逃進山西,流賊要么敗,要么繼續往北逃,往山西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
為什么?
因為有黃河天險。
這時候的黃河的河面可是非常寬闊,并且水流湍急,在沒有大型船只的陜北,要想渡過黃河,就只能用羊皮筏子。
那種羊皮筏子每次最多裝運四五人,并且還要有經驗的艄公操控。
不說艄公和筏子難找,就算找到幾十具筏子有甚用處?
幾十張皮筏子每次最多運送不超兩百人,一來一回大半天,中間翻沉概率很高,要想將成千上萬的流賊運過去,沒一個月的時間根本不可能,官軍會在一旁看著你渡河嗎?
流賊們在兩翼官軍的驅趕下,逐漸聚攏到了綏德、米脂一帶,而后世大名鼎鼎的李自成,正率部在這一帶活動。
黃河西岸的吳堡是一座廢棄多年的軍堡,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外面包磚的部分墻體已經脫落坍塌,露出了里面厚厚的黃土。
堡內破舊的大廳中,闖將李自成正在與數名親信商議如何應對官軍的攻勢。
年約三旬左右,高鼻大眼,顴骨突出的李自成身形高大,雖瘦削但看上去卻是強健有力。
他是蕃漢混血,據說祖上是黨項人李繼遷,相貌頗為剛硬不凡,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放到后世,那是妥妥的大叔范兒。
年紀稍長的田見秀開口道:“鴻基,這幾日逃到俺們這入伙的義軍可是一日多過一日,俺們這糧食可是眼見得支撐不了多少時日,周邊該打的糧都沒甚打了,要是沒了糧誰還跟著咱?你得拿出個法兒才成!”
高一功不耐煩的開口道:“俺說老田,這官軍快打到俺們門前了,哪還顧得上打甚狗屁的糧?還是趕緊想法兒打退官軍再說!”
袁宗第不緊不慢的開口道:“俺覺著,官軍這回來的甚猛,俺們還是先往北退,避過風頭再說,硬碰硬不值當!鴻基,你覺著如何?”
還沒等李自成出言,一旁拿著棉布擦拭兩柄長刀的劉宗敏冷哼一聲:“俺們造反多年,和官軍少打了?官軍又不是天兵天將,俺們現下近兩萬人馬,老營精銳數千,還怕個甚驢球子的洪老鬼!來了就和他干!”
李自成大聲贊道:“捷軒這話端的豪氣!俺們和官軍交手多年,敗了他們無數次!洪老鬼在陜北這一年,也沒見著把俺們怎么樣!現下好幾路義軍都敗下陣來,俺們正好多收攏些人馬,要是再跟官軍打一仗,打勝了俺們這只就是陜北義軍最強!人馬一多,俺們就不在陜西待著,俺們去中原,攪他個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