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城之后,李邦華婉拒了請他入駐忻城伯府的趙之龍,而是將欽差行轅設在了一家名為東籬閣的客棧中,這也是歷年來的欽差慣住之地,兩百名京營馬隊護衛則是進駐了左近的南京中衛的營房。
李立將兩百人分作四組,每組五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卒,在隊正的帶領下輪流守護著客棧。
在沐浴歇息過后,酉時左右,請李邦華前往太白樓赴宴的轎子來到客棧門外,值哨的伍長入內稟報后,出來告知前來迎接的南京鴻臚寺少卿秦紹文:制憲身體不適無法赴宴,謝過忻城伯以及南京諸同僚的一番盛情。
秦紹文聞聽之后并未多言,轉身上了轎子揚長而去。
今天下午發生在碼頭上的那一幕早就在南京城內傳開了,幾乎所有南京城中的官紳都對李邦華的行舉頗為不滿,他呵斥呂維祺的那套言辭已經被認為有指桑罵槐之意,這擺明了是要與整個南直隸官紳們為敵。
南京城內位于西側的一處四進宅院的后花園里,呂維祺、徐文淵、南京禮部右侍郎錢士升、南京戶部浙江清吏司郎中郎世珍等四人正在園中最高處的涼亭中品茶議事。
“介孺兄,李夢暗此次來勢洶洶,無視官場之規,公然于眾目睽睽之下對朝廷二品大員出口無理之言,此舉無異于視我江南上下如無物矣!介孺兄身為南直隸百官之首卻受此之辱,實是令我等心下不平矣!無論介孺兄如何回擊,我等必與介孺兄同仇敵愾!共討之!”
年約四旬左右、白面長髯、一臉正氣的徐文淵慨然發聲道。
自從徐啟明、焦云峰等人先后被錦衣衛抓獲、發生在揚州等四府、尚未來得及向周邊府縣蔓延的罷市行動失敗之后,徐文淵便有了一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這種自萬歷年間以來屢試不爽的法子這次居然徹底失靈。印象中身處宮中,如同眼盲耳聾的朱家皇帝突然變得耳聰目明起來,并且根本不顧可能引發的江南民亂,悍然采用武力手段,極其迅速地終結了此次事端。辦差的廠衛仿若早就等在那里,眼看著他們一步步進入網中之后才把繩頭系住,然后嬉笑之間便落得大注的財富。
這一切顛覆常規的做法讓徐文淵感到寒徹入骨,徐啟明等人落入了那幫手段狠辣的錦衣衛手中,自己這次怕是很難從中脫身了。
絕大部分被打發到南京的高官們大都很難再回到京師朝堂這個權利中心了,他們的政敵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而這些政敵正是目前在朝堂中的大佬們,有鑒于此,徐文淵就算想托人在皇帝面前為其開脫罪責也根本找不到人。
在與呂維祺、錢士升等好友故舊商議了數次之后,所有人都對此事束手無策,只能寄希望于錦衣衛不會大行牽連之策了。
而心知自己已經陷入絕境的徐文淵頭一回有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無時無刻不在擔心錦衣緹騎上門來拿他入獄。
就這樣在提心吊膽中過了十余日之后,想象中的緹騎并未出現在南京城內,徐文淵提著的心也稍微放下了一點。
就在此時,皇帝的欽差卻突然來到了南京,這讓徐文淵剛剛有些放松的神經重又緊張起來。
在接到了呂維祺約他過府敘話的邀請后,徐文淵當即趕到了呂維祺的府中。
呂維祺與錢士升萬歷四十四年同科中試,雖然錢士升比他大五六歲,但兩人性格類似,都屬于率直敢言之人,也由此而結為了好友。
錢士升為人熱情好客、仗義疏財,在天啟年間曾花費重金營救被閹黨逮治的東林黨骨干成員魏大中、萬璟等人,此舉為其在東林黨中贏得了良好的聲譽,被江南之地的東林黨人所推崇。
他在崇禎六年時被朱由檢拜為東閣大學士、禮部尚書,參與機務要事,但其于任職期間,卻處處以東林黨人的利益為先,蠱惑朱由檢下旨停止官辦冶煉、停止派遣官員赴江南督收積欠的賦稅,對于有人提出的于江南開征商稅的提議更是極力反對,甚至打算將提議之人逮治下獄,最終被逐漸醒悟過來的朱由檢所厭惡,并于次年被打發到了南京。
“明德之言甚是在理。先有江南四府官紳因正當訴求一事被廠衛逮治入獄,今又有介孺賢弟被辱在后,此二事已表明,今上誤信朝堂奸佞之讒言,有欲對我南直隸下重手之嫌。若我等缺乏相應對策,必被其尋機各個擊破。為今之計唯有我等攜手對外,方有可能使今上收回亂命,不至使繁華之地落與別有用心之人掌控之中,以令我江南士紳百姓安居樂業,無苛捐雜稅之苦!”
“抑之兄、明德賢弟,二位之慮維祺豈能不知?但此次李夢暗挾勢而至,更兼有蘇揚等四府犯事官紳之證,其志在必得之態已現。吾等雖有抗亂政之心,但實無拒其之力呀!此事端的棘手!”
從碼頭回府至今,呂維祺都在苦苦思索如何讓李邦華鎩羽而歸之計,但考慮了多時卻仍不得其解,無奈之下,這才找來這三個平素關系最近之人商議對策。
李邦華帶來的兩百馬隊給眾人帶來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別說現在,當初嘉靖年間倭亂時,一只不足百人的倭寇登陸后橫掃江浙沿海十余府縣,最后直接打到南京城下。那時候尚未徹底糜爛的江南衛所兵聚兵圍剿,都被這小股倭寇一一殺敗,更別說現在徹底平民化的尚存的衛所兵了。毫不客氣的說,這只京營馬隊橫掃江南沒有任何問題。
不管是呂維祺還是其余的三人,其龐大的家族利益都在南直隸之地,不論是家族生意還是門生故舊的官銜職位,基本都集中在了江南最繁華的地方,他們之間可以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關系。一旦其中一人出事,其他勢力就會想方設法把出事之人所占據的資源搶過來,這也算是江南官場中的潛規則。雖然雙方并不會真正撕破臉面,但事敗一方從各方面逐漸被邊緣化已是不可避免的。
正因如此,對于他們這個團體來講,就算徐啟明、焦云峰等人出了事,但身為上層掌控權力之人卻不能被牽連進去,必須想盡辦法將危機化解掉,保住直接參與其中的徐文淵等人。
“下官以為呂部堂所言極有道理,以當下之情形來看,唯有尋求外力方能破此難解之局,否則單以我等治理恐難京師相抗。諸位部堂似是忽略一事,這李夢暗之外,尚有更為難纏之對手并未現身,若是其突然出手,結局怕是更加難以把控了!”
一直插不上話的郎世珍趁著幾人沉默之際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他是錢士升開蒙恩師之子,隨著錢士升在仕途上步步高升之后,在舉業上頗有天分的郎永珍也順利中試,在京師戶部觀政一年后被錢士升動用關系留在了部中,但成也蕭何敗蕭何,郎永珍后來也受了錢士升牽連,與其先后被打發到了南京。
“哦?子群有何高見?快快講來!何為外力?”
錢士升急忙開口催促道。
郎世珍的話讓幾個人的心內更感沉重,尤其是徐文淵,心內壓力陡增。
郎世珍所言的難纏對手當然就是廠衛,對李邦華這樣的文人,他們還有些把握和策略,但這些方法對上錦衣衛一點用都沒有。
錦衣衛一旦出現就是來拿人的,根本不和你講道理,拿了就走,然后視情節再決定是否抄家。
“下官以為,可否由呂部堂之外的兩處借力消解此劫?只要拿出足夠之利,此兩處未必不肯出力幫忙,若論與京師交集之密,其當是遠勝于我等吧?諸位部堂若有此心,當盡早行事才好!”
郎永珍口中的外力便是南直隸地區的另外兩個巨頭:守備太監和守備勛貴,而想說動他們出面與朝廷緩頰,那各家就必須拿出十足的誠意才行。
經過一番秘議過后,錢士升連夜拜訪了張彝憲和趙之龍的府邸,具體談了什么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