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島偏西北方的大片田地里一片蔥綠之色,已經安然渡過數九寒冬的小麥長勢喜人,看這情形,如果沒有較大的天災,今年將是一個豐收之年。
年過三旬的馮安雙手握著一柄鋤頭,正在地里躬身低頭鋤草松土,他的婆娘在另一壟地里干著同樣的活計。
馮安原本是遼陽人,后因眼見建奴兇悍,遼陽已是不保,不得已帶著家人逃向東南,去投奔在鎮江堡的親戚。
沒想到沒過多久,建奴大軍席卷整個遼東,鎮江堡也已經守不住了,正在一家人打算向金州方向逃難,然后再乘船跨海逃進山東地界時,毛文龍毛帥來了,馮安一家人便隨著大批的遼地漢人上了皮島。
后來毛帥發了令,讓大伙屯田種糧,新墾田地三年免賦稅,種子由官府無償發放,大帥府負責組織工匠打井修渠,其他的由農戶自己負擔。
得了毛帥的將令后,馮安一家和其他人一樣,全家老少投入到了墾荒種田的勞動中去,最后他們家開了足有十五畝的荒地,從大帥府領到種子后種了下去。
因為是新墾田地,地力還不夠的緣故,再加上澆水施肥沒有跟上,第一年十五畝地只打了十石糧食,算下來一畝地才幾斗的樣子,收成并不好,但一家人口糧卻是足夠了。
從第二年開始,水井溝渠修建的更多了,灌溉施肥也不像第一年那樣局促,個人照看田地也更加的用心,到了夏收的時候,馮安一家的十五畝地足足打了十六石的糧食,已是快趕上原先遼陽那邊田地的出產了。
就在所有人都喜氣洋洋地憧憬著將來更好日子的時候,毛帥突然被袁督師砍下了腦袋。
隨后遼東各島上開始了各種各樣的內訌,每天都有人被自己人砍了頭去,島上的百姓都是人心惶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馮安想不明白,毛帥收留了如此多的遼地漢人,還時常帶著人馬渡海去殺建奴,順便搶了很多物資回來,這明明是大明的英雄豪杰,是大忠臣啊,為啥就被那個更大的官給斬首了呢這自家人殺自家人算咋回事
毛帥要是死在建奴手里,馮安會很悲痛,甚至會想著殺幾個建奴替他報仇,可這死在自家人手里算怎么回事
在眾多百姓的擔驚受怕中,日子一年年的過去,島上的人心也慢慢的散了。很多人見勢不妙,直接放棄了開墾的田地,坐上船逃往了山東,馮安一家因為貪戀著辛辛苦苦伺候著的十幾畝田地,便一直留在了島上。
沒想到,在崇禎九年時,建奴突然調遣大軍登島,與守島的官軍血戰一場,將整個皮島奪了過去,馮安一家也淪為了包衣奴才,田地被建奴收走,家里的糧食也被搶去大半。
在隨后的幾年里,田地里所有的出產都要上繳給村里的旗人老爺,家里只能留下剛夠糊口的一點口糧,并且成年丁口還要被分派到若干沉重繁巨的活計。
眼看著幾個孩子天天喊著餓得慌,馮安的心里終日苦悶不已,短短幾年時間,剛剛年過三旬的他已經蒼老的如同五旬老漢。
正在鋤草的馮安停下手中的活計,慢慢直起腰松緩一下發酸的脊背,眼神中是濃濃地愁緒與驚懼。
他已經聽自家的旗人老爺說了,大清皇帝要征召八旗十四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丁出征,他家所屬的旗人老爺也在征召之列,老爺告訴他了,要從他家里抽一丁跟著上陣,讓他收拾停當,說不定幾日后就要隨軍了。
他側身看了看仍在低頭干活的婆娘,心里難過已極。
自己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十四歲的大兒子今天去老爺家里幫著干活,十二歲的二小子帶著八歲的閨女去山上砍柴,自己要是走了,閃下這幾個小子和他們的娘親,這日子可是難熬,萬一自己要是戰死了,他們往后的日子可咋辦。
回過頭來的馮安嘆了口氣,準備低頭繼續干活,突然之間,他覺得遠處似是有一抹熟悉的紅色一掠而過,馮安猛地抬頭瞪大雙眼望去,一抹紅色已經變成了一片紅色,大批身穿紅色棉甲的士卒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官軍是官軍孩他娘是咱大明的官軍快看快看毛帥手下當年就是穿著這等盔甲”
馮安扔下鋤頭,瘋了似的轉頭沖著正在干活的婆娘嘶聲大吼,面龐瞬間變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鼓脹起來。
絕對是官軍大明的官軍
馮安相信自己的眼睛,建奴軍隊里沒有這種看著就讓人激動無比的大紅色盔甲。
隨著這群士卒越來越近,馮安看清了他們的面孔后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絕對是大明官軍
他顧不上自家婆娘反應,直起身子揮舞著手臂喊叫著,不管不顧踩踏著地里的麥苗奔向幾里外的明軍。
李定國看著被士卒帶到眼前的這名衣衫破舊的男子,心里不禁感慨不已。
這名男子瞪著一雙亮的驚人的眼睛,口中不停的里嗦著,什么毛帥冤啊,張將軍死的慘啊,建奴不拿漢人當人啊,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王師啊之類的話語,說著說著忽然蹲下身子嚎啕大哭起來。
沒想到自己這個流賊竟然成了王師。
王師北定中原日。
自己當初讀這首詩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受,王師或許只是一種象征吧,現實里根本不會有的。
現在的這般場景卻顛覆了他的認知。
沒想到陸放翁筆下的王師原來真的存在,并且是深入人心的存在著。
精通人情的李三摘下皮囊,彎腰遞給了痛哭不已的馮安,在喝過幾口水之后,馮安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
等到陳志帶著后續士卒趕到后,李定國將從馮安口中得到的情況向他做了稟報,陳志略微考慮之后,決定以百人為一隊,全軍分為五個隊,前后相隔一里向前進發。
第一隊由李定國作為主將,讓馮安帶路,先行襲破數里之外的村莊,消滅所有敢抵抗的人員,不論滿漢,但不得傷及無辜,違者按軍紀處罰。
李定國接令后回到前陣,與何萬年簡單商議之后,帶著前隊直奔數里外被樹林遮擋的莊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