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微涼。
蕭練眼睛里的血絲還未散去,胡茬從下巴上長出來了一點,看上去竟有些宿醉未醒的樣子。只是他身上丁點酒味都沒有。
他輕輕推開王府里下人住處那一戶獨門獨戶的小院。沁脾的檀香并沒有讓他的心情好哪怕是一點。
意外的是楊珉之并沒有睡,油燈微弱的光線下他靜靜的坐著,嶙峋的脊背在輕薄的衣衫下支楞出來,讓他看上去就像是老了十歲。聽到自己院門被打開,楊珉之微微抬了抬頭,看到來者是蕭練,又將眼皮垂了下去,招呼都沒打一個。
蕭練也不惱,抬腳就走了進去。濃郁的檀香頓時撲面而來,嗆得蕭練眉頭都蹙了蹙:“這么濃的檀香,不是用來安神的吧,你是想把自己熏暈吧。”
楊珉之半垂著眼簾,頭也不抬地答道:“我睡得淺,聞慣了這味道,要是味道淡了就聞不出來了。”
蕭練揀了把椅子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壺看了一眼,茶是涼的,又意興闌珊地將茶壺放了回去。蕭練一哂道:“我克扣了你月俸嗎?你連杯熱茶都喝不上?”
楊珉之無奈道:“你何時給過我月俸?”
蕭練回憶了一下,好似的確是沒有這回事,尷尬地笑了笑:“你這時不時就玩消失的,給你月俸不合適啊。”
楊珉之冷冷地斜了蕭練一眼:“你大半夜來找我,就是來喝茶的?王府是沒錢了么?”
蕭練看著楊珉之,嘴角勾起一個笑,淡淡地問道:“為什么想殺王韶明?”蕭練聲線平穩,面上波瀾不驚,仿佛只是在問楊珉之:“你吃飯了嗎?”
楊珉之有些詫異地抬起頭,看了眼蕭練,冷笑道:“我何時想過要殺王姑娘了?”
蕭練的聲音仿佛從另一個地方飄來,平淡又悠遠,聽不出喜怒:“我想了整整一夜才想明白。我們都以為山匪要綁架的目標是阿英,因為王姑娘乘了我們的車才遭了此難。后來我發現我一開始就錯了。”
楊珉之側臉對著蕭練,一側臉頰被窗外的明月照得忽明忽暗。他似頗有興致似的看著蕭練:“哦?愿聞其詳。”
蕭練嘆道:“一開始的目標原本就是王姑娘。山匪沒有綁錯人。我以為是徐家要報復阿英,才買通了山匪。但是彥青曾對我說過,最開始雇主找的是他,是在王姑娘被綁的三日前,說的是要南郡王府里的女人。王姑娘一直被我當作客人,所以我從來沒有將‘南郡王府的女人’這幾個字與她聯系在一起。”
楊珉之嗤笑道:“南郡王府的女人難道不應該就是指的王妃么?”
蕭練冷冷一笑:“如果阿英在府里,那么這么說沒錯。但那日是皇上的壽辰,恰巧我送給皇上的賀禮需要花時間布置,所以這個人并不是阿英。”
楊珉之好笑道:“即便是這樣,怎么又成我想害王姑娘了?我那日可是一直跟你們在一起啊。朱雀大街上的炮竹我還親手綁了幾根呢。”
蕭練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敲在桌上:“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更加懷疑你。”
楊珉之一怔,不明所以地看著蕭練。
蕭練嘆道:“如果不算丫鬟,南郡王府里的女人就只有三個人,阿英、徐婉瑜和王韶明。徐婉瑜裝瘋賣傻是不會輕易出梅院的。那么只要保證阿英不回王府,南郡王府的女人就只有王韶明一個。你正好能做到這一點。”
楊珉之不動聲色地說道:“你也能。”
蕭練點點頭:“的確,我也能。能在皇上壽辰那日保證阿英不回府,又能第一時間知道王姑娘要去賞桃花的人,就只有我們兩個。但我不是兇手,所以是你。”
楊珉之嗤笑道:“你不覺得你說的話有些牽強了么。”
蕭練嘴角勾起一個微笑繼續說道:“在彥青沒接這樁生意的情況下,大當家來找了雇主,表示自己愿意接。一直待命的大當家終于在王姑娘賞花的那日等到了機會。”
蕭練搖了搖頭,萬分無奈道:“也是湊巧,這幫山匪竟然選了個桃林背后,這么個好山好水的地方安營扎寨,連布置截馬車都沒花多少功夫。”
楊珉之的眼睫在刀削的鼻梁一側投下晦暗不明的陰影,讓他的皮膚看起來都泛出些青白的顏色:“那日提出去賞桃花的人可是阿英。借故不去看桃花,想讓季尚與王姑娘單獨相處的人可是你。跟我有什么關系了?”
蕭練嘴角的弧度微微挑起一些,眼神卻是越發的冷了:“所以你沒有告訴山匪車里究竟會有多少人,故意讓他們輕敵只派了五個人來截王府的馬車。若不是王姑娘不會功夫受制于人,那五個人連季尚都打不過。如果車上還有我和阿英的話,那條路上只會有五具蒙面的死尸。”
楊珉之譏諷道:“所以,不還是你害了王姑娘么。”
蕭練沉聲問道:“為什么?你為什么要害一個無辜的人?”
楊珉之好笑地看著蕭練:“你覺得她無辜?你可知道她來王府是什么目的?”
蕭練眉尖攏了攏:“太常王慈的算盤我知道。”
楊珉之又好氣又好笑:“你既然知道,你的應對之策居然就是希望她與季尚發展出真正的感情?”
蕭練冷聲道:“有何不妥?”
楊珉之終于笑了出來:“我原以為你還有點聰明,結果還是個傻子。如果王韶明沒有出事,王慈在朝堂上提出要立王韶明為太孫妃,你根本拒絕不了。”
蕭練的手指用力按在桌上,骨節都有些泛白:“那你就要用這等下流陰損的招數?”
楊珉之若無其事地將落在胸前的長發攏了攏:“我已經很仁慈了,我一開始就沒有說要她的性命,只是要她的清白而已。”
蕭練怒極:“你太卑鄙了!”
楊珉之嘲諷地看著蕭練:“你如此動怒,難不成是對她動了心不成?”
蕭練恨不得一拳揍在楊珉之臉上:“王姑娘與季尚本已情投意合,只要在多拖一些時日,此事自會有轉機,倒時皆大歡喜,有何不好?”
“皆大歡喜?”楊珉之仿佛聽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在這樣的世上你居然想求一個皆大歡喜?”
蕭練怒道:“可你知道出了這件事后,阿英已經幾日沒有睡過好覺了嗎?阿英不是那樣心狠卑鄙的人。她若知道此事是你做的,可能會更難過。你知道嗎,蕭,昭,業!”
楊珉之那青白冷漠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裂痕,緊跟著眼神也變得凌厲起來:“你都知道了?”
蕭練死死地盯著楊珉之,眼里都是怒火。
楊珉之也不糾纏這個問題,繼續說道:“你以為我對王韶明出手是為了阿英?”
蕭練怔了怔,隨之而來的是更加強盛的怒火:“你說什么?”
楊珉之有些好笑地看著蕭練:“你一個滿腦子只會想著女人的人,是怎么還被封了個皇太孫的,真是祖墳冒青煙了么。“
蕭練看了看眼前這位“祖宗”,譏諷道:“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頭頂上冒青煙的不正是你么。”
楊珉之懶得和蕭練斗嘴,淡淡地說道:“既然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那么多告訴你點也無妨。你以為我當初為何要違逆圣意,執意要娶阿英?”
蕭練濃眉淺淺擰起,難道不是因為你把阿英當天女下凡了么?但這句話蕭練沒說。
楊珉之嘆道:“或許我們的皇上自己都沒發覺,他對王家的忌憚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那個天真的二王叔自以為與王融交好,迎得了王家的支持,就能動搖先太子儲君的地位。可恰恰是王家一面倒的支持他,才鞏固了我父王的儲君之位。”
蕭練道:“可是文慧太子妃也出自王家。”
楊珉之好笑道:“母妃生性太過恭順懦弱,早就是王家一枚可有可無的棄子。否則王融當初身為太子府侍郎怎么會去投靠了西邸。”
蕭練道:“所以你娶阿英,看似是違逆上意,其實反而是順應了圣意?”
楊珉之搖搖頭:“其實也不是。當時是真的在違逆圣意。但是只有這樣日后我才能有上位機會。”
蕭練漸漸回過味來:“與其娶一個權臣之女,不如娶一個徒有虛名的士族之女,這樣不僅不會被忌憚,還能贏得何家無條件的支持。”
楊珉之手指點了點蕭練:“你還是不算太笨。”
蕭練握緊的手放在衣襟上,緊握的拳頭讓纏繞在手上的紗布箍進了才剛剛結了一層痂的傷口里,一絲鮮血從手心里滲出來,滴落在月白的衣襟上。”你為什么一直騙她?你知不知道她一直在等你?”
“等我?”楊珉之失聲笑道:“我看她挺開心的。”
他說這話時包含深意地看了蕭練一眼。
蕭練怒極,一拳揍在楊珉之的臉上。
可是拳頭才剛剛碰到楊珉之的臉,他的手臂就像忽然被卸去了力氣一般,忽然之前垂了下來。一陣心悸傳來,蕭練瞳孔驟縮,他抬起頭來,看見楊珉之低垂著頭,隱藏在黑暗中微微勾起的嘴角。
“你做了什么?”很快不止是手臂,蕭練的雙腿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似的,開始顫抖。
明明他什么都沒有吃?為什么還是會中毒?
楊珉之一直蜷縮在陰影里的身軀舒展開來。蕭練這才看見,他身上的衣襟上全都染了血。手腕上一道清晰可見的血痕已經凝固。
楊珉之重重地吁出一口氣:“你還真是厲害,這么重劑量的迷藥是頭牛都迷倒了。你若不是動了怒讓氣血翻涌得更快了些的話,你還能撐得久一點。”
“為什么你沒事?”蕭練勉強讓自己的雙腿站直。
楊珉之輕聲笑道:“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我都不是活人,也用不著呼吸。”
楊珉之伸手將屏風推開一些,露出屏風的臥榻。絞綃紗的臥榻前,用鮮血畫了一個奇怪的但卻十分熟悉的圖案。
蕭練瞳孔驟縮,眼前的天地似乎在旋轉,小院的門檻變成了一條水蛇,讓他跨不過去。
但是不行,不能就這么死了。不能讓蕭昭業這樣回到何婧英身邊。
蕭練用手抓住門檻將自己半個身子送了出去。
楊珉之從屋里走出來,將手輕輕搭在蕭練身上,將蕭練輕而易舉地拽了回來。
蕭練滿目通紅,手指連門檻都抓不住。
“為什么?”蕭練嘶啞的問道。
楊珉之冷笑道:“為什么?難道要我看著你著皇太孫冠服站在金鑾殿前?讓我眼睜睜地看著你享受屬于我的一切?還要眼睜睜地看著你把阿英奪走?”
蕭練咬住自己的舌尖,頓時濃烈的鐵銹味充盈了整個口腔。舌尖傳來的疼痛終于讓蕭練清醒了一些。他反手一拳打在楊珉之的臉上,跌跌撞撞又往外跑去。
他還不能死,何婧英根本不知道自己處在危險之中!
楊珉之從嘴里吐出一顆碎牙,暴怒地拿起桌上的茶壺敲在蕭練的腦袋上,鮮血從蕭練的額角流下。
蕭練張嘴,想大喊出聲,但喉嚨就像被麻痹了一樣,只能發出“嚯嚯”聲。
可是不能死啊。還有那么多事情沒有做,還有那么多話沒有說。
怎么能將阿英交回這樣的人手上呢?
可黑暗漸漸彌漫上來。蕭練就像落入泥沼的人,慢慢一點一點的下沉,沉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腳踝、膝蓋、腰際、胸膛、脖頸,直至黑暗淹沒過下頜,掩住口鼻。
他的雙手在虛空之中徒勞的揮舞,可周圍連一根稻草都沒有。
楊珉之重擊蕭練之后,身形晃了晃,他有些無力地扶住了桌子。楊珉之這具軀殼真的是太弱了,加上之前布陣費了不少血,現在竟然有些頭暈。
好在蕭練早已吸入了足夠多的迷藥,任他再掙扎一會兒也該沒力了。
楊珉之干脆倚在桌邊,看蕭練如水中溺水的人一樣在緊緊抓住門檻做最后徒勞無益的掙扎。
清晨,何婧英有些疲憊地醒來。昨夜做了一晚上噩夢。
自從淳兒走后,何婧英就沒有再用過貼身侍女了。她此時也懶得再喚丫鬟來,赤著腳走下床來,將門打開了。
門外,“蕭練”逆著光站在那里。
何婧英莞爾:“你怎么來了?”
“蕭練”微微一笑:“阿英,我回來了。”
那一抹笑含了久別重逢的意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