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練穿著青色的僧衣,看著何婧英的時候帶了些溫和的笑意,純澈的眼底似落了星光。他舉了舉手里的銅臼:“我幫他做藥。”
“你幫他做藥?!”何婧英低頭看著一地的藍紅粉末,不可置信地看著蕭練。
當初在竹邑一把火燒了庫房的人不是他嗎?而他現在竟然在幫鬼面郎君做藥?
鬼面郎君被何婧英用劍抵著脖子的,萬分絕望:“和尚!我求求你一口氣把話說完好不好!”
蕭練看著何婧英薄怒的樣子,一邊嘴角斜向上挑了起來。他又補了一句:“解藥。”
何婧英狐疑地看了眼鬼面郎君,將劍收了起來:“不是說神仙玉露丸是沒有解藥的嗎?”
蕭練將銅臼放下,皺眉看了眼地上的粉末:“你有身孕沾上這些東西總是不好,他這丹房里還放了迷香,雖然你不會中毒但也不能總在這里待著。你想回哪里?昭陽殿還是香云殿?”
在這個皇宮中,也許只有蕭練會用“你”字來稱呼她了。難得的,何婧英感到一絲安心:“香云殿吧。”
二人走出天師閣,蕭練愣了愣:“你沒有乘轎輦?”
不僅沒有轎輦,連半個仆從都沒有。
這么一冷靜下來,何婧英便覺得方才發的一番火有些失了身份,不由有些赧然。何婧英將頭轉向一邊:“我走過來的。”
“走過來的?”蕭練挑眉看著何婧英:“就這么提著劍走過來的?”
蕭練好笑道:“你怎么還是這樣的脾氣,都要當娘的人了,這樣可不行。”
何婧英瞪著蕭練:“你這是在教訓本宮?”
蕭練迎著何婧英故作姿態的目光看了回去。
原本是何婧英發狠似地看著蕭練,卻被蕭練的眼神給燙了一下。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多日來的煩悶被這笑聲吹散了去。仿佛只有站在蕭練身邊,她才是真正的自己,那個叫何婧英的自己,她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后,也不是什么肩負家族榮辱的將軍府獨女。
二人也沒有因為曾經的那個吻而有任何逾矩,他們之間坦坦蕩蕩,沒有一絲旖旎。過往的一切情深意重,但過往就是過往。
當初蕭練能接近何婧英是因為蕭昭業那身軀殼,二人之間不能有更多的感情也是因為蕭昭業的那一身軀殼。
現在,蕭練終于成了自己,終于可以自由地面對何婧英。但心里那些涌動著的話語,即便已經涌到了喉頭他也說不出口。
她已貴為皇后,站在頂端的人若是摔落下來,那只會尸骨無存。
他愿意用命去保護的女人,又怎么可能親手將她推向萬丈深淵呢。
香云殿里,何婧英將蠟燭一只一只點亮:“你說的解藥到底是什么?”
蕭練從后殿端了熱茶與橘子來,又將兩個落了灰的蒲團掃干凈:“也不算是解藥,算是一種戒斷藥物。”
蕭練見何婧英不解的眼神繼續解釋道:“要戒掉神仙玉露丸要忍受很多痛苦,那種戒斷藥物可以讓人不受那么多苦。”
“真的有用?”
蕭練嘆道:“毒癮能戒,心癮難除。但我也沒有什么能做的,只能做些這些事情了。”
何婧英從蕭練的話語里聽出一絲遺憾:“可是皇上說什么了?”
蕭練笑道:“其實也沒什么,只是替竟陵王說了幾句話,又勸皇上不要急著清楚王氏余孽,皇上就不見我了而已。”
蕭練給何婧英斟上一杯茶,又將面前的橘子剝開,認認真真地撕起橘絡來:“你搬去昭陽殿之后,好些日子沒見你了。我這里是佛堂,講究六根清凈,那些煩心的事情就不用提了吧。”
何婧英目光一軟:“委屈你了。”
蕭練將一顆去掉橘絡,晶瑩圓潤的橘子擺在何婧英面前。
何婧英伸出涂著蔻丹的手輕輕轉著橘子,望著那沒有一絲橘絡的橘瓣出神。蕭練靜靜地陪著何婧英也不言語。
許久何婧英終于抬頭問道:“蕭練,我的結局是什么?”
蕭練愣了一愣,不忍開口。
何婧英直視著蕭練:“你說了那么多,但卻從來沒有提過我的結局,我的結局是什么?”
蕭練安慰道:“阿英,你何必再想那么多?竟陵王現在已經失勢了,我說的那個結局恐怕不會發生了。”
何婧英逼視著蕭練:“蕭練,難道你也要瞞我?皇上的情況你也看見了……”
以現在蕭昭業的狀態,未來的結局能改嗎?
這句話太過大逆不道,何婧英不敢說出口。
蕭練溫和的神色終于凌厲起來,眉宇之間似有濃霧。他在回到這個世界以前想過很多種可能。
他可以扭轉這個結局,讓何婧英做她的皇后衣食無憂。
或者,他帶著何婧英遠走高飛,在這個世界隱居。
唯一沒想過的可能便是蕭昭業是真的昏君。
何婧英深吸一口氣:“所以蕭練,告訴我,我的結局是什么?”
蕭練臉上陰云密布,言簡意駭地說道:“禍國妖妃。”
何婧英握著橘子的手一頓,指甲陷入橘瓣里,橘紅色的汁液沾上了她玉白色的指尖,隨后她輕輕笑道:“也不冤。”
“我不會讓你受這種冤枉的。”
“冤枉么?”何婧英笑道:“皇上現在這般心性,我也并非完全無責。”
蕭練一聽何婧英這般自責,心中就來氣,諷道:“紂王無道,妲己之過。他蕭昭業躁郁癥還特么要怪你了?”
“躁郁癥?”
蕭練脾氣一上來就帶了些少年心性,也是想到哪說到哪,絲毫沒有忌諱。“我也只是懷疑。我又不是大夫,只是看他那脾氣,一會兒狂躁一會兒低落,陰晴不定的樣子,和躁郁癥挺像的。”
“什么是躁郁癥?可能治?”何婧英已經許久沒有聽過這些新鮮詞匯了。
“就是腦子有病。擱我們那,有心理醫生興許能治。在這里我去哪給你抓個心理醫生來?”
何婧英嘆道:“你說話怎么還是毫無遮攔?”
蕭練滿不在乎道:“這佛堂里又沒有第三個人,說了就說了。”
蕭練就像是這陰暗時代里的一縷光,一顆夜明珠,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
何婧英好笑道:“你們那個時代一定很好吧,可以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也就比現在好點,發達點,有病能醫。”
“那你可能回去?”
蕭練不說話了。
何婧英將最后一瓣橘子放進嘴里:“如果結局改變不了,你就回去吧。”
蕭練抬起頭,眼中似有火光閃動:“不去。”
你在這里,我就哪也不去。
何婧英蹙眉道:“你在這里當一個和尚有什么意思?上次來是個有婦之夫,這次來就成了一個和尚,連個媳婦兒都娶不到。”
提起和尚這個事情蕭練就郁悶,一腔熱血,最終因為發型長伴青燈古佛。蕭練咬牙切齒道:“我可以還俗!”
何婧英見蕭練惱怒的模樣,笑道:“好,到時候我定為你尋一個好媳婦兒。”
蕭練:“你!”
何婧英將目光從蕭練臉上挪開,低垂著看著已經涼了的茶杯。
蕭練雖然自己發過誓,若是回來就陪在她身旁不能叫她為難,但說到一旦這個話題,自己心里又酸又澀又似火在燒,燒得自己心肝脾肺腎哪哪兒都不舒爽。
蕭練又拿了個橘子來,發了狠似地剝著:“我告訴你,我回到這來是我自己愿意。雖然這里沒有WiFi,沒有空調,但我樂意!我在這里無拘無束沒人管我,好得很。你別想著把我趕走,你也趕不走。娶媳婦兒的事情也不勞您操心,你看看這是哪?佛堂呢!佛祖面前請自重。”
“好,那就不說了。”何婧英從蕭練手里拿過那個可憐的橘子。
蕭練又開始說胡話了。但何婧英覺得這個時候的蕭練才是真實的,這一份莽撞,這一份赤子之心,在這世間難能可貴。
“砰”地一聲,香云殿的大門被猛地推了開來。
一股絕不會在四月夜風中出現的冷冽,朝著二人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何婧英一回頭,見蕭昭業一臉陰鷙地看著她與蕭練。徐龍駒垂首站在蕭昭業身后。他的身旁還站著一個飛揚跋扈,得意洋洋的徐佩蓉。
徐佩蓉抬頭對蕭昭業說道:“皇上您看,臣妾說得沒錯吧!皇后娘娘夜會和尚,真是……”
徐佩蓉邀功似地看向蕭昭業,卻對上了蕭昭業一雙冷眼,生生將“寡廉鮮恥”四個字吞回了自己的肚子里去。
何婧英回頭看了看立于佛堂上的佛祖,淡淡地說道:“徐貴妃,佛祖面前妄言,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轟么。”
徐佩蓉不服氣道:“皇后娘娘做了什么事,皇后娘娘自己心里清楚。”
蕭昭業還是一言不發,陰鷙地看著何婧英。似乎想從何婧英與蕭練之間找出些蛛絲馬跡,印證自己齷齪的猜想。
蕭練坦蕩地看著蕭昭業:“皇上漏夜前來,也是來貧僧這里喝茶的么?”
“貧僧?”蕭昭業嘲諷地笑了笑。
徐佩蓉見蕭昭業這般表情,心中不免得意起來,只是離蕭昭業發落何婧英,還差了那么點火候。
徐佩蓉怒視著蕭練說道:“你算什么和尚?皇上臣妾聽人說這個和尚一點清規戒律也不守呢。他還要喝酒呢。皇上找人搜搜他的住處,指不定搜出些什么來呢。”
蕭練好笑道:“貴妃娘娘請便。”
徐佩蓉見蕭練面不改色的模樣,心中更是氣惱。“哪有和尚長得這個樣子的?我看你就是心懷不軌。”
何婧英愣了一愣,眉頭微蹙。她知道徐佩蓉是個傻的,這是懷了身孕之后,就更傻了么?一個貴妃當著皇上的面夸另一個男人長得好看?這不是自己作死么?
何婧英心平氣和地說道:“徐貴妃,佛祖面前請自重。”
徐佩蓉話匣子打開了哪能收得住:“皇上,臣妾看這和尚就不是個正經和尚,他與皇后娘娘……”徐佩蓉小心地看了蕭昭業一眼,見蕭昭業看著何婧英的目光越發陰鷙,心中一喜,趕緊又接著說道:“皇上,皇后娘娘跟這個和尚不清不楚的。皇后娘娘身懷龍裔……莫不是……”
徐佩蓉還故作聰明地將話說一半,說得不清不楚的。話說一半,更能引起別人的遐想,讓人越來越懷疑何婧英腹中龍裔,讓人越來越相信她所說的話。
何婧英看向徐佩蓉的目光有了些憐憫。蕭練是多久出現的,她腹中的孩子是多久來的,這個時間差徐佩蓉不知道,但是蕭昭業卻是清楚的。
果不其然,下一秒“啪”地一聲,蕭昭業一巴掌打在徐佩蓉的臉上森然道:“滾出去!朕不想再看見你!”
徐佩蓉滿臉委屈,不知怎么這巴掌打到了自己的臉上。難道不是應該打在何婧英臉上么?她再看向何婧英的時候,眼中帶了怨毒,但是皇上要她走,她也不敢留著,只能捂著臉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蕭昭業冷冷地說道:“現在可以說一下,你們在這干什么了吧?”
蕭練揚起一邊嘴角,將手里的茶杯舉了舉:“喝茶啊,皇上也來一杯嗎?”
蕭昭業居高臨下地看著蕭練,森然道:“蕭練,你以為朕不敢殺你?”
蕭練將茶杯放下:“殺我有什么好處?”
蕭昭業冷笑道:“留著你也沒什么用處。”
蕭練睫羽輕顫,一雙琉璃色的瞳孔藏在濃黑的睫羽之下。半晌,蕭練一拂僧袍半跪了下去,他聲音堅定而有力:“蕭練,請戰!”
蕭昭業萬萬沒想到蕭練會跟他提這樣的要求。他低頭看著半跪在自己面前的蕭練,這個人,即便跪著也自有一番氣度。蕭昭業咬牙道:“你找死?”
蕭練平靜道:“皇上當知道蕭練的實力。”
蕭昭業諷道:“不過是劍用得好一些罷了。帶兵打仗可不是孤勇就能成事的。”
“皇上可令巴陵王為軍師。”
蕭昭業沉靜下來,拇指輕輕撥著扳指。最近邊境連吃了好幾個敗仗,朝野上下士氣不振,北魏善戰,且兵力強盛,大齊已是疲于應付,急需一員良將重振士氣。
誠然如蕭練所講,蕭子倫頗有才華,只因年紀尚輕未得重用。蕭練正好可以彌蕭子倫的不足之處,蕭子倫重謀略,蕭練善戰,二人在一起能組一支奇兵。
蕭昭業探究地看著蕭練。蕭練請戰難道沒有別的打算嗎?這樣一個人若不能為自己所用,放歸山林就是個禍患。
蕭練似看透了蕭昭業所想似的又說道:“皇上,現在風頭正盛的幾位將軍沒有一位是真正屬于皇上的。皇上若派蕭練出戰,蕭練必對皇上衷心不二。”
蕭昭業這次是真的覺得好笑了。這個人難道不應該希望自己早點死了嗎?“你對朕衷心不二?你教朕如何信你?”
蕭練平淡道:“皇后在一日,皇上就可信我一日。”
蕭昭業這才反應過來蕭練說的衷心不二,是如何“不二”的了。“你大膽!”
蕭練半跪在地背脊筆直。他半垂了目光,對蕭昭業的怒火和責難視而不見。
蕭昭業咬牙切齒地看著蕭練,冷冷地問道:“皇后認為如何?”
何婧英斂衽跪伏于地:“臣妾請皇上封蕭練為龍驤將軍。”
這個宮里不需要第二只金絲雀。
只聽蕭昭業森寒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好,朕如你所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