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守敬聞言緩緩跪下,神色木然道,
“母后所言甚是,兒臣自是應罰的!”
“即是如此,便到外頭跪著吧!”
燕守敬依言起身,到了宮殿外頭跪在打磨的光滑可鑒,幾可照人的石面之上,此時已是掌燈時分,燕守敬自五更出宮到現下,早飯在那涼棚中吃過幾個熱包子,午時過后回到宮中伺候在燕瞻身旁,匆匆用了兩口飯,到這時節肚子里早已空空如也,跪在那處寒風冷冽,腹中絞痛,卻是半點異色不敢顯出來。
二皇子跪在這宮門前,在外頭伺立的眾宮女太監一個個拿眼瞧著他,雖說都是面無表情,只那目光已是能令人倍覺屈辱!
燕守敬雙膝彎曲,腰身直直挺立,目光愣愣看向面前地面,對那膝蓋處傳來的絲絲冷意渾然不覺,腦子里卻是翻江倒海,一時間夏后那嬌艷明媚的面孔在眼前一晃,面露鄙夷的冷道,
“無用的廢物,讀書不成,寫字不成,你那些兄弟們個個英勇過人,卻是沒一個好命的,偏偏留下你這個窩囊廢在這世上享福……”
一時間燕岐晟那張神采飛揚的臉又在眼前,
“表哥,你不做太子誰又做太子?”
一時夏后又呵斥道,
“滾出去跪著!”
一時又是燕岐晟道,
“官家現時只你一個兒子,但那夏后如令年不過雙十出頭,再等兩年官家身子養好誕下皇子,你還有立錐之地嗎?”
燕守敬到臨安時還小,前些年在宮中,燕瞻對他不聞不問,只身邊崔后的舊人,心懷對舊主的忠心又憐他早年喪母,親父不喜對他是百依百順,當做眼珠子一般護著,倒將他養在溫室中見不得半分風雨。
后頭夏后入了宮卻是打著嫡母的名義,時時叫他到面前去呵斥,無事時總要挑些刺喝罵一番,那時節小小的燕守敬不知自家做錯了甚么,要受如此苛待,實在忍不住哭著去尋父皇,燕瞻見他立時目露厭惡,揮手讓他出去,
“孽障,你便是少人管教,如今有母親悉心教導倒要哭哭啼啼,不知悔改,無用的東西!滾出去!”
燕守敬呆愣愣瞧著燕瞻眼中顯而易見的厭惡與嫌棄,他心里雖知父皇對他不聞不問,也暗猜許是父皇并不喜他,但深心里總對父愛還是有幾分渴望,有時哭鬧要尋父皇時,身旁的宮人們也只是哄他,
“官家萬事纏身,雖說少來看望殿下,但心里還是想著殿下的!”
燕守敬一直牢牢記著這話,到了這時他才知曉原來……原來父皇竟是真的不喜他!怪不得從來不曾來看過他……
那時的燕守敬才知曉原來自己的天地早已不是他以為的顏色了!
這之后夏后對他更是變本加厲,開始不過是呵斥到后頭便是咒罵,再后頭無事時便要罰他到外頭跪著,不給食飯更是常事,只夏后十分聰明每回罰他都不留傷痕,便是他與旁人講,旁人也不會信。
而那慈元殿里的眾多宮人對外卻只稱是二皇子性子頑劣不聽教化,圣人對他嚴加教導云云,便是他身邊人知曉了都勸他要順著夏后,莫要因著一時意義害自家吃虧,可是他們誰又知曉,夏后有意折磨他,怎會管他順不順著,她必能想出百般借口罰他的。
夏后在這后宮之中只手遮天,便是有人知曉其中內情也無人敢說,更不用說他身邊母后的舊人盡數被趕走又或是獲罪處死,剩下兩個老太監老邁不堪更不能護了他。
崔家人和韞淓皇叔倒也有人在宮中暗中看顧他,但那也只是暗中,那夏后明面上的折磨又如何有人能跳出來阻攔?
夏后入宮不過五年,燕守敬已是學會了逆來順受,假面迎人。
燕守敬原想著咬牙隱忍,待到成親開府之后便能逃出魔掌,卻那知夏后因著一直未有所出,生怕他脫了自己掌控對夏家不利,便要插手他的婚事。
燕守敬心知若是再不反抗一回,讓她掌控了自己婚事,那日后枕邊人都要日日提防了,當下鼓起勇氣拿了宮人們悄悄藏在暗處祭祀的崔后牌位去見燕瞻,燕瞻一見大怒拍桌起身喝道,
“孽子,將你母親牌位拿到朕面前……你要做甚?”
燕守敬跪在那處哭道,
“兒今日請了母后出來也是迫不得已,兒女婚事父母做主本是天經地義,只那所選之人要與兒共度一生,還請父皇允了我相看對方……”
他不敢求燕瞻免了婚事,只能求燕瞻看在親母的面上允他自主擇妻,燕瞻聞言大怒伸手抄了那御案上的硯臺往他頭上砸來,
“孽障竟還敢拿她來嚇唬我!”
燕守敬身子微微一縮躲過了頭上硯臺,只臉上身上被濺了不少墨汁,見燕瞻氣得臉紅筋漲,嚇得跪下連連磕頭,
“父皇恕罪!父皇恕罪!”
卻是緊緊抱了大崔氏的靈位擋在身前,燕瞻恨恨盯著崔氏的牌位,咬牙暗恨,
“你未死時要妨著朕,便連死了也要來纏朕么?”
瞧著瞧著卻是莫名的心里一緊,腦子里閃過大崔氏那張端莊冷凝的臉來,
“賤人……賤人……朕乃這天下之君,朕喜歡甚么樣的女子便能得到甚么樣的女子,不過就是幾個年紀小些的宮女,死了便死了,這宮里一年要死多少人?你手里便不死人么?倒要將朕罵得似那商紂夏桀一般!”
自那一回后他便恨上了大崔氏,之后便處處時時瞧她不順眼,晚上宿在哪一個宮里要管,多宿了幾夜也要管,上朝晚些也要管,便是每餐多吃幾道菜,大崔氏也要跪在那處進諫……
這一番終是弄得他煩不勝煩,心生恨意最后終是趁著遼人入開封時甩下了她!
只那賤人也是硬氣帶了一眾人抵抗遼兵,倒引得滿朝上下,朝野內外一片贊譽,那時節賤人的風頭一時無兩,好不得意!
到后頭叫他回去,他必如何肯回去!沒想到她竟上了城頭死諫!
哈……活該!摔死了更好!這都是你自找的,去陰曹地府做你的賢后去!
只是你死都死了為何還要回來尋朕晦氣,都怪這孽障!你生的孽障……當初為何不帶了他一起去死?倒要留下來礙眼,現下還敢拿了靈位來逼迫朕!
你當朕還怕你嗎?
還怕你們河東崔氏嗎?
想起前事燕瞻目色赤紅,眼露兇光,盯著那牌位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燕守敬從未見如此模樣的父皇,嚇得是渾身發抖,伏在地上哭求道,
“父皇,這世上多少怨偶便是因心不甘情不愿所至,兒只想自家尋一個可心之人!”
燕瞻聞言一愣,
“哈……好一個心不甘情不愿!好一個心不甘情不愿!”
想到當初他與大崔氏便是心不甘情不愿,若不是要靠著河東崔氏上位,他如何會娶她,他不喜她裝模作樣,她亦同樣不愛他喜好玩樂,兩人相看兩相厭,白白浪費了大好的時光,若不是后頭遇上了九兒,他這一生都要被這賤婦耽誤了!
想到這處,燕瞻瞧著自家那痛哭流涕的兒子,倒似瞧見當年的自己一般,呵呵怪笑一聲道,
“罷!你要自家選便自家選,不過只這一回,是好是歹便怨不得旁人了!”
燕守敬聞言大喜,忙磕頭謝恩道,
“多謝父皇!多謝父皇!”
恨只恨燕守敬想得實在容易,那夏后如何能讓他得逞,雖是許他自選,但這人選卻全數出自夏后之手,左一個是夏氏黨羽,右一個是夏氏故舊,那些個或是濃妝艷抹,或是清高孤傲,或是獻媚討好的女子,無一個不是她夏氏之人,他便似那落入了蜘蛛網上的小蟲一般,左沖右突也是逃不出夏氏的手掌。
好不易遇到了一個端莊持重的李文昌之女,他便似抓著救命稻草一般,尋了個空子買通了店小二,打濕了那小娘子的衣裳,趁著她避到一旁換衣服之際,自己悄悄潛了進去,見那李靜姝在屏風后頭人影綽約。
自己便在外頭一面脫衣一面叫人,
“來人,把我那衣裳拿來……”
卻是脫了半果轉入屏風后頭果然見著一臉驚容,雙手抱胸的李靜姝,她現下也是身子半果,
“啊……”
燕守敬驚叫一聲忙往后退,卻是因著太過驚駭,腳下不穩坐到在地上,手在空中亂舞之時抓得屏風轟然倒地,眾人在房門前見著了兩個驚慌失措的男女……
事后燕守敬跪在燕瞻面前擔下了這門親事,燕瞻自來便不放在心上,如今見他與李靜姝湊到了一處,只是冷笑一聲道,
“李文昌那老匹夫,乃是個頑固古板的老學究,他教出來的女兒想來也是個木頭人……”
說不得跟大崔氏一個模樣!
“你自家以后莫要后悔!”
燕守敬一臉誠懇只差指天發誓道,
“此事因兒莽撞而起,害了李家小娘子的清白,兒愿一力承擔自是不會后悔!”
“哼哼……”
燕瞻冷笑連連,
“現下朕倒覺著你有幾分似我的種了……滾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