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眼中,孩子長大了心就會野,然后就會亂跑。
強悍一些的孩子會帶著滿包袱財寶,拖著一個美艷的兒媳婦回來看她。
中人之姿的孩子也能帶糕餅,點心回來看她。
倒霉些的孩子雖然兩手空空,羞羞答答的回到家,卻是最讓母親心疼的。
畢竟,人回來了,就是父母最大的福報。
新年才過,節日的歡樂氣氛還沒有徹底的消散,云家莊子此時烏云蓋頂,哭聲一片。
有一支走甘肅的商隊沒有如期回來,留在秦州驛站等候的接應人員也失去了他們的消息。
云氏商隊的人員主要就是云氏莊子的年輕人,這是第一次走甘肅,目標貨物是甘肅的銅!
自從嘉靖年以來,國庫逐漸空乏,嚴嵩等人為了支應國家用度,幾乎使用了所有能使用的手段。
包括開辟新的財源。
其中,對朝廷損失最小,而獲利最多的就是大名鼎鼎的“銅政!”
嘉靖二十五年,以三十九萬兩銀子購置的銅,可以鑄錢九萬萬,價值七十五萬兩白銀。
這幾乎是一倍的利潤。
而藍田縣的十萬兩銀子購進的銅,鑄造成銅錢之后,每一千錢,需要的成本銀子是七錢銀子。
而扶風鑄錢局鑄錢的工藝遠超京師兩大鑄錢局,靡費幾乎只有京城鑄錢局工本的六成。
甘肅銅,黔鉛,以及廢銅,廢錢是云氏鑄錢的主要材料來源。
僅僅從地理位置上來看,就比京城鑄錢局使用的倭銅,滇銅,黔鉛來的便宜。
在這種局面下,云氏鑄錢得到的利益,遠遠不及京城鑄錢局那就只有一個原因——扶風縣鑄錢局鑄造的銅錢遠比京城鑄造的銅錢含銅量高。
而扶風縣鑄錢局鑄造的銅錢,銅,鉛錫比例為皇朝慣例——銅四,鉛錫六。
這是一項可以長遠做下去的生意,是統治者的特權。
同時,也是云昭寄予厚望的犀利的武器。
甘肅產銅地就在蘭州衛東北百里之外的白銀廠!
白銀廠原本是大明朝廷在嘉靖年間開發的一處銅礦,因為地理位置不好,產銅量低,這才被朝廷嚴重忽視了。
偏偏云昭知道這個地方,畢竟,他曾經去參加過那個地方銅產量破三十萬噸的慶典。
因此,在藍田縣界碑囊括了扶風縣之后,碩大的扶風鑄錢局有數千工匠等著吃飯,云昭這才重新啟動了這個破敗的鑄錢局。
云氏搜集的歷朝歷代的舊錢雖多,想要供應一個碩大的鑄錢局并非長久之計,于是,云氏就投入大量的人力,重建白銀廠。
現在,這座白銀廠消息全無。
“最后的消息來自十月初二,當地管事上報已經完成今年全年的銅產量,這是他們上報的嘉獎名單。”
徐五想將一份文書遞給了云昭。
云昭看過之后道:“上面有我的批閱,也就是說我準許了他們的請求,為何沒有后文?”
徐五想道:“獎勵一般都在藍田縣頒布,也就是說需要等他們回來之后再頒布。
現在,他們沒有回來。”
“尋找他們的人派出去了嗎?”
“已經走了。”
云昭嘆口氣道:“我們的反應太慢了,按照最壞的狀況考慮,他們已經受難三個月了。”
“縣尊放心,咱們在寶雞的斥候已經在昨日出發了,我們本部此次出動了兩百騎,由豹叔率領,不管是誰壞了我們的人跟事,我們都會讓他付出代價。”
云昭焦躁的道:“我討厭復仇!我們應該努力成為別人復仇的目標,而不是我們去努力復仇!”
徐五想道:“豹叔會處理好的。”
云昭扶著桌子道:“備馬,我親自走一趟。”
徐五想道:“縣尊,這很可能就是人家的引蛇出洞之計。”
云昭冷笑一聲道:“老子是巨蟒!
在白銀廠的本族子弟有二十八人,就是這二十八人在荒山禿嶺間,喝咸水,吃干糧,鉆礦洞,為我藍田縣做出的貢獻不亞于行軍作戰。
現如今,他們沒有回來過年,且生死不明,你聽聽外邊的哭聲,他們的家眷在哭泣,如果可能,我想親自去找找他們。”
徐五想道:“您要出玉山城,先要取得七位本族元老的同意,其中以安人跟猛叔,福伯的意見最為重要。”
云昭道:“其實就是我母親的意見最重要吧?”
徐五想道:“當然,安人才是大族長。”
云昭起身離開了書房,站在院子里側耳傾聽了一陣子隱隱傳來的哭聲,就徑直去了后院。
云娘的屋子里跪滿了人,人人都在低聲飲泣,只有云娘在用平靜的聲音安慰他們。
見云昭進來了,云娘劈手就把手頭的一柄玉如意丟了過來,云昭探手捉住玉如意,放在母親手邊道:“孩兒這就去白銀廠看看哪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云娘跺著腳道:“我不要你去復仇,我要你把人給我全部帶回來,賠錢,賠禮你去,把人帶回來后隨你去干別的。
你的臉面還沒有二十八條人命貴重!”
云昭單膝跪下領了母親的命令,然后對跪了一地的云氏婦人道:“等著,我去去就回。”
說罷,就離開了云氏大宅。
云昭出門之后,云猛跟徐五想已經站在大門外,云猛看著云昭道:“本族子弟的心不能寒了,你該去的。
云楊陪你,出溜叔也去,我還給你點齊了兩百本族騎兵,早去早回。”
云昭接過韁繩冷聲問道:“蘭州衛一帶最大的盜匪是射塌天,派人去了嗎?”
“云霄已經派了使者詢問此事。”
“但凡他有半點嫌疑,就滅了他。”
云昭說完就上了馬,抖抖韁繩,就出了城。
才出城,云楊等兩百騎兵就默默地將云昭包圍在最里面,跑在最前面的出溜爺明白云昭此時的心情,以長途行軍的速度,壓著馬隊,不疾不徐的上了鳳凰山大路。
直到現在,云昭的根本還是云氏本族子弟。
這些人也是他的立身根本,也就是這群人在無條件的為他出生入死,且絕無二心。
云昭明白,這個世上跟本就不會有無緣無故的付出,與無緣無故的效忠。
哪怕是親族,他們在付出的同時,也希望得到回報。
這個時候在親族中間再談論錢財什么的就落入了下乘。
作為最早的一批追隨者跟獲益者,他們需要得到云昭更多的關心與看重。
這些年來,隨著玉山書院子弟大量的長大,他們已經開始滲入以云昭為中心的權力圈子。
而云昭也似乎在有意識的減少云氏子弟在權力圈子中的比重。
舊有的老云氏親族,已經在慢慢的淡出,離開了重要的軍政中心,開始篳路藍縷的為云氏開辟新的道路,比如,白銀廠。
白銀廠地處荒原,人一旦進入了這片地方采銅煉銅,就會徹底的變成野人。
那里夏日酷熱,冬日風寒,春風一吹便是漫天黃沙……他們二十八個人已經在這樣的環境里整整停留了三個年頭。
今年,是他們第一次回家,也是藍田縣準備表彰他們的日子。
云氏親族們明白,他們這些念書不多,武力不行的人,如果想要給自己孩子們創造一個好的未來。
就只能那里艱苦去哪里,那里危險去哪里,努力的向家主云昭展現自己的用途,建立屬于自己的功勛。
“我希望他們都活著。”
在寶雞換馬的時候,云昭心情沉重。
云楊道:“我不明白有誰會襲擊他們,那里只有銅礦,十月的時候,最后一批粗銅已經運回了藍田縣。”
徐五想給云昭,云楊端來了飯食,低聲道:“會不會是礦工暴動?”
云昭吃了一驚道:“怎么會有這種事,我們在白銀廠用的都是沒活路的流民。
我們給的工錢不錯!”
徐五想繼續低聲道:“那里環境惡劣,交通不便,白銀廠管事云芳卻能用十個月的時間完成一年的產量,這有些不合理。
而且,我計算過白銀廠的產量,一年五十萬斤粗銅已經是他們的能力的極限了,如果再急功近利,那就是不拿人當人了。
所以,我料定,是云芳的手段出了錯,加上縣里對白銀廠的考核是三年大考,甚至,甚至……”
云昭瞪著徐五想道:“你想說,我云氏正在干官逼民反的事情?”
徐五想淡淡的道:“我只是在說一種可能,到底如何,還要去白銀廠看看才知道。”